“你太让朕失望了!”
一句话让沈清霜的心,直直坠入无底冰窟。
她抬头,看到顾砚之微垂下的眼睫。
眸子中,似乎是早已知道结局一般的平静。
“欺君罔上,擅权乱法,罪无可赦!着,即刻褫夺顾砚之首辅职衔,暂押宫中静室,由御前侍卫严加看守!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待朕思量后,再行发落!”
旨意斩钉截铁,不留半分余地。
“臣...领旨谢恩。”顾砚之甚至没有为自己再辩驳一个字,只是缓缓地试图撑起身体。
然而重伤之躯早已油尽灯枯,膝盖刚一离地,身形便剧烈一晃,一口暗红的血沫不受控制地呛咳出来,溅落在地上,刺目惊心。
两名御前侍卫大步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手臂。
他们的动作冷硬,并未因他伤势而有丝毫容情。
“顾砚之!”
沈清霜下意识地向前膝行一步,却被萧承煜一记目光死死钉在原地。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顾砚之被带离金殿,走过她身边时,他甚至没有力气侧首看她一眼。
萧承煜没有再看阶下孤零零跪着的沈清霜和赵老,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倦意:“沈清霜,赵姓人证,暂押偏殿,听候传唤。”
自有内侍上前,沉默地将失魂落魄的沈清霜和赵老带了下去。
偌大的金殿,终于只剩下萧承煜一人。
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缓缓坐回宽大的龙椅,身体深深地陷了进去。
他伸出手,重新拿起那本账簿。
一行行刚劲工整的小楷映入眼帘,时间、粮秣数目、军械损耗、经手人签押...笔笔清晰。
他看得极慢,目光在那些被圈出的关键条目上停留,贪腐数量巨大,直教人触目惊心。
他的思绪飘得更远,想起沈家库房的空虚,简直与眼前账簿上触目惊心的贪墨数额,形成了讽刺的对比...
“陛下...”徐公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案旁,带着小心翼翼的语气,“静室那边....顾大人情形很是不好。”
萧承煜翻动账簿的手指猛地一顿,却没有抬头。
徐公公觑着皇帝的脸色,继续低声禀报:“御医刚去瞧过,回话说...顾大人伤势本就极重,未曾痊愈便连日奔波,又添新创,更兼...更兼心力交瘁到了极处,内里早已虚损不堪。如今伤口已现溃脓之象,高烧不退,方才更是咳血不止。御医用了药,说若是今夜高热不退,恐有性命之忧,他们也是束手无策了...”
萧承煜却沉默着,目光定定地落在账簿的某一页,仿佛要将那纸页看穿。
良久,他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再无下文。
徐公公不敢再多言,躬身退到阴影里,垂手肃立在侧。
......
偏殿角落内。
沈清霜蜷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
殿门紧闭,隔绝了外面所有的消息,只有侍卫偶尔走动的沉重脚步声传来,一下下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顾砚之...”她将脸深深埋进臂弯,泪水早已浸湿了衣袖。
脑海里全是金殿上他被拖走时的虚弱模样。
“不行...不能这样......”她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
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扑到紧闭的殿门前,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厚重的门板。
“开门!求求你们开门!我要见陛下!让我见陛下!”嘶哑的哭喊在空寂的偏殿里回荡,
“我认罪!所有的事都是我沈清霜一人所为!是我逼顾首辅的!是我要救父亲!要杀要剐冲我来!求陛下开恩!放了他!求你们通传一声!求求你们了——!”
回应她的,只有门外侍卫冰冷的声音:“沈姑娘,陛下有旨,无谕不得打扰。请回。”
“让我见陛下!让我代他!我愿意代他受任何刑罚!”沈清霜的手指抠在门缝上,指甲几乎要折断。
赵老的手轻轻按在了她颤抖的肩上。
老人眼神沉稳,“姑娘别拍了,省点力气。你这般哭喊,除了伤了自己,惊扰了圣驾,于事无补。”
沈清霜身体一僵,回过头,眸子无助地望着赵老。
赵老拉着她退后几步,压低声音:“听老赵一句。陛下此刻,心里未必就如面上那般震怒决绝。”
沈清霜茫然地看着他。
赵老目光望向殿门方向,
“你细想想,”他声音压得更低,
“陛下若真铁了心要严惩顾大人,以雷霆之势当场定罪下狱便是,何必只是暂押静室,还特意强调待朕思量?这便是留了余地啊。”
“再者,”赵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王雍鸣伏法,账簿现世,沈相冤情大白,此皆顾大人之功。陛下是明君,岂会不知?如今朝中王党虽倒,但树大根深,余孽犹存,太后那边更是虎视眈眈。值此动荡之际,陛下...他也需要一个能震慑宵小,稳定朝局的人。顾大人,正是那把最锋利的刀。陛下此刻的怒火之中,未必没有惜才之心,权衡之策。”
她知道,她都知道。
她与萧承煜青梅竹马长大,他生气如何,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可天子一怒,伏尸万里。
顾砚之的身体还能不能撑到他这怒气消弭的时候?
......
这一夜,注定无眠。
御书房内的灯火,彻夜未熄。
萧承煜面前的龙案上,奏疏堆积如山。
它们来自六部九卿,来自都察院,甚至来自几位素来低调的宗室老臣。
内容却是惊人地一致,全是为顾砚之陈情而来。
“臣等伏乞陛下明鉴:顾砚之擅行替身之计,欺君罔上,其罪固大!然其初心,实为保全国之柱石,探查军饷巨案,其情可悯!若非其行此险招,王雍鸣一/党焉能得意忘形,最终自露马脚?沈相之冤,岂能昭雪?午门民愤,岂能平息?此乃破局之功,社稷之幸也!”
“陛下!顾砚之虽罪,然其才具无双,于朝局之把控,权谋之机变,朝野无出其右者!今王党虽除,然余波未靖,暗流汹涌。太后之威犹在,若此时严惩顾首辅,无异于自断臂膀,使朝堂失衡,恐令心怀叵测者再生觊觎!臣等斗胆进言,当用其长,以戴罪之身,行制衡之实,震慑宵小,稳固朝纲!”
“陛下乃圣明天子,威加海内。顾砚之之过,当罚,以彰国法,显皇权之不容僭越。然其功亦不可没,其才亦不可废。臣等愚见,不若明罚而暗保。可褫其显爵以示惩戒,再委以繁难重任,令其戴罪立功。如此,既全陛下威严,亦收栋梁之效,更能安百官黎庶之心,实乃两全之策。”
萧承煜脸色沉静,一份份翻阅着奏折,速度不快。
徐公公侍立一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当东方天际终于透出一线微不可查的鱼肚白时,萧承煜翻动奏疏的手停了下来。
他拿起最后一本奏疏,目光落在末尾那句“明罚而暗保”上,久久未动。
终于,他缓缓合上了奏本,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抬起眼,望向窗外那即将破晓的天色,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散去。
“徐安。”萧承煜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
“老奴在。”徐公公立刻趋前一步,躬身应道。
“顾砚之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