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砚之端坐在一张书案后,墨发仅以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几缕碎发散落额前。
案头堆着几卷摊开的古籍,手边一盏清茶早已凉透。
这里远离京都的喧嚣与血腥,看守皇陵的卫兵,如同泥塑木雕似得,只在每日晨昏定省时,于门外远远地行礼,脚步声也刻意放得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长眠此地的历代先帝英灵。
忽然,书案下方一块不起眼的青石板边缘传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顾砚之执笔的手没有丝毫停顿,目光依旧落在纸面,左手却已极其自然地垂落下去,指尖在石板边缘某个微凸处轻轻一按。
“咔哒。”
青石板滑开寸许,露出下方一个孔洞,一只密封的细长铁管,静静躺在其中。
顾砚之放下笔,拿起铁管,抽出其中的密笺,笺纸以特殊药水处理过,触手微涩。
他并未立刻展开,而是起身走到窗边一只半人高的青釉梅瓶前。
瓶中插着几枝早已干枯的梅枝,枝干上不见一片绿叶。
他伸手探入瓶中的积水,指尖搅动了几下,再抽出时,指腹上已沾了一层淡绿色的粉末。
指尖带着粉末,轻轻涂抹过密笺的空白处。
原本空无一字的地方,随着粉末的覆盖,迅速晕染开一行行清晰的墨字,字迹细密,内容却有些触目惊心。
“...王雍鸣府中及其刑部专用书房中均已彻查,多与军饷账目所录赃银流向暗合。但尚有巨数,去向成谜。追查其历年心腹、账房,皆言不知这大半银钱去向,但抄家之时,所有有关王雍鸣发妻的旧物,皆不在册。”
王雍鸣的发妻?
周氏。
王雍鸣于先帝在位之时便已位极人臣,早年丧妻,却一生未曾续弦,府中亦无姬妾,只守着独子王翰。
京都坊间,曾盛传其深情,悼念早亡发妻,还一时传为佳话。
密笺上的字迹继续显现:
“细查旧档,周氏病殁于景泰十五年冬。近日暗访王雍鸣原籍老仆,有醉酒呓语者言,景泰十六年春,曾于邻郡清河县,偶见一女子,形容酷似周氏,虽布衣荆钗,但气韵犹存。”
景泰十五年冬日病殁的人,却在十六年春在邻郡现身?
顾砚之眸子里掠过一丝冷意。
王雍鸣的发妻周氏,死亡的时间点,与玉门关军饷贪墨案发端,大批赃银开始秘密转移的起始时间,惊人地重合。
这绝非巧合。
他将密笺凑近烛火,薄笺瞬间化作几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不留丝毫痕迹。
窗外,风声似乎更急了些。
顾砚之推开紧闭的窗扉,一股裹挟着山林寒意的风猛地灌入,吹得他鬓发飞扬,也瞬间驱散了书斋内残留的那一丝烟火气。
他负手立于窗前,目光投向皇陵外那一片幽深竹林。
竹影婆娑。
就在那片翻滚的墨绿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反光,在竹竿交错的缝隙间倏然一闪,快得如同错觉。
顾砚之的视线,骤然定格在那个方向。他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随意一瞥,随即自然地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书案上摊开的古籍。
窗扉依旧敞开着,任由带着松针清冽寒意的风灌入书斋,卷动着案头的书页。
约莫半炷香后,书斋角落一道身影悄然显现,单膝跪地,那人正是影七。
“主上,是慈安宫的人,手段老练,专擅隐匿与远窥。”
影七语速平稳地禀报,“属下已确认其窥探方位与路径,暂未惊动。他身上带有特制响箭,一旦受惊,方圆数里皆可闻。”
“另外主上吩咐追查之事亦有进展。”影七继续道,“王雍鸣早年确有一心腹账房,名唤周算盘,已于三年前暴病身亡。但其生前有一嗜赌如命的侄子,名周旺,被我们的人请了回来。此人酒醉后吐露,景泰十五年末至十六年初,他叔叔曾数次深夜被王雍鸣召见,每次都带回一个上了锁的小铁箱,神神秘秘,不许任何人靠近。”
“知道了。周旺,留作暗线,盯紧。”
顾砚之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那边不必惊动,让他看,让他报,一切如常。”
“是。”影七应道,却并未如常般立刻退下,他垂着头,身形似乎有些微微迟疑。
顾砚之终于抬眸,视线落在他身上:“还有事?”
影七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小物件。
“主上,这是...沈姑娘托人辗转送来的。属下...不敢擅自处理。”影七双手奉上,头垂得更低。
书斋内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以及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
他静默了数息,才缓缓伸出手。
接过木盒,盒中是一张信笺,叠得方正,散发着一股清苦的药香。
他展开信笺。
上面的字迹清秀工整,:
“顾大人钧鉴:”
“京都风急,闻君安抵皇陵,心下稍安。但处清冷之地,望珍重贵体。药石虽苦,当按时服用,山中寒重,勿忘添衣加餐。”
“盼归期。”
顾砚之的目光在那“盼归期”三个字上停留了许久。
一丝细微的暖意,流淌在心间。
然而,这丝暖意刚一浮现,便被现实狠狠压了下去。
她是沈清霜,是与萧承煜青梅竹马,在御花园追逐嬉笑的沈家明珠。
即便家族蒙尘,身处逆境,萧承煜对她的维护和关切也是显而易见的。
而他顾砚之...算是什么?
‘盼归期’...
她盼的,或许是那个能彻底洗刷沈家冤屈,救出父亲的时机。
至于这归期与他...
顾砚之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抿紧,将那丝不合时宜的念头彻底掐灭。
他将信笺缓缓折起,重新叠好,动作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与条理。
他没有再看那信,只是将其放在书案一角,与那几卷摊开的古籍并列。
“京都那边,沈家与陛下动向,继续盯紧。王雍鸣赃银去向,尤其周氏线索,要深挖。”
他对依旧垂首待命的影七说道,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停顿从未发生。
“是!”影七如释重负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