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中,秋闱大比正式开场。
天色未明,京都贡院两扇沉重的包铜大门便在“吱嘎”声中缓缓开启。
早已在门外排成长龙的士子们,在手持名册的礼部官吏唱名声中,依次通过森严的搜检。
“搜身!脱靴!发髻解开!所有随身五品,都置于此筐!”侍卫的呼喝声不断响起。
寒门士子大多衣着简朴,甚至打着补丁,被推搡着剥开层层单衣,在风中瑟缩。
世家子弟虽也需经历此等盘查,但锦袍之下都有厚实的裘衣,神情更多是不耐与倨傲。
就连搜检的侍卫对待两者,眼神里都藏着不易察觉的差别。
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焦虑,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躁动。
无数双眼睛都紧紧盯着贡院那扇大门,仿佛那是通往天梯的唯一入口。
明伦堂内,气氛更是凝滞。
顾砚之端坐主位,堂下两侧,分坐着副主考、监临官等一众考官。
今年的副主考赵元朗,是礼部一个的中年官员,此刻正端起茶盏,借着遮挡,目光扫过堂上顾砚之苍白的面容,嘴角掠过一丝极快的弧度,随即隐没。
另一位监临官,身形魁梧的御林军都尉庞威,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堂下所有考官。
这贡院之内,太后的耳目,皇帝的亲信,混杂交织,每一道目光都带着各自的算计,压在顾砚之肩上。
“时辰已到,封门——!”
随着礼官一声宣告,贡院大门合拢。
号舍区密集的格子里,瞬间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顾砚之微微阖眼,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下一片沉静。
他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出明伦堂,开始例行的巡视。
贡院的号舍狭窄,每处仅容一人一桌一凳。
巡至西区,顾砚之的目光掠过一排排埋头苦写的士子。
一个年轻士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那青年面色异常潮/红,额角布满汗珠,连握笔的手抖得厉害。
顾砚之脚步微顿,身后的副主考赵元朗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顾大人,此子似是身体不适?贡院重地,最忌疫病传播,是否...”
顾砚之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目光并未离开那青年。
那青年似乎察觉到了注视,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惊惶。
顾砚之默然片刻,终究只是对随行的医官示意了一下,低声道:“留意此子,若撑不住,便按例处理。”
他不能因一人而坏了整个秋闱的秩序,尤其是在这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时刻。
巡视过半,天空骤然阴沉下来,乌云低压在贡院高耸的围墙之上。
一阵带着湿气的冷风卷过号舍间的甬道,吹得悬挂的灯笼剧烈摇晃。
“不好了!死人了——!”
一声惊呼,从西区传来。
顾砚之脚步一顿,巡行的队伍瞬间停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声音来源。
副主考赵元朗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迅速被凝重掩盖。
都尉庞威则已手按腰刀,目光瞬间锁定方向。
出事的是西区“地”字列末尾的一间号舍。
号舍门口已围拢了附近的几个士子和闻讯赶来的巡场侍卫。
狭窄的号舍内,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年轻士子歪倒在地面上。
他正是之前巡视西区时,身体有异样的那名学士,此刻他双目圆睁,瞳孔已彻底散大,嘴角残留着一小抹靛蓝色的污渍。
一张誊抄了一半的卷子飘落在他身侧,墨迹被汗水晕开一片。
顾砚之拨开人群,步入号舍内。
狭小的空间里,一股微甜中带着点苦涩的杏仁味极其微弱地弥漫着,几乎被汗味和墨味掩盖。
他蹲下身,扫过死者全身。
死者双手指甲缝里,嵌着几丝不属于他的褐色皮屑。
顾砚之伸出手指,触碰了一下死者微张的嘴唇内侧,指腹感觉到一种异常的滑/腻感,且那靛蓝色的污渍并非墨水,颜色鲜艳妖异。
他轻轻掰开死者紧攥成拳的右手,里面空空如也。
然而,当顾砚之的手无意间拂过死者紧贴地面的左臂袖口时,指尖触到一处异样凸/起。
他不动声色地捏住袖口边缘,手指探入袖袋内侧一个隐蔽的暗层夹缝中,立刻触到了一小沓被汗水浸透,变得湿软黏腻的纸片!
顾砚之的心一沉,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
他借着起身的姿势,极其自然地将那沓湿透的纸片拢入自己宽大的袍袖之中。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旁人只看到他俯身查看尸体后站起。
“顾大人,如何?”赵元朗挤在门口,大声问道。
顾砚之直起身,解释道:“面色青紫,口唇有异色,气息断绝,观其状,应是急火攻心,诱发隐疾,猝然离世。”
他顿了顿,“秋闱重地,岂容惊扰!传本官令:此乃意外,封锁此间号舍,尸体移至僻静处暂存,待考后再行处置。其余士子,各归号舍,继续应试!再有喧哗议论,扰乱考场者,革除功名,永不叙用!”
一句命令,便将考场的骚动瞬间止住。
巡场侍卫上前,驱散围观的士子,开始封锁现场。
赵元朗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触及顾砚之的目光时,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尸体被两名侍卫抬起,小心翼翼地挪走。
顾砚之转身,袍袖中的手指紧紧捏着那沓湿透的纸片,步履沉稳地走向明伦堂。
都尉庞威紧随其后,低声道:“大人,此事...”
“随本官来。”
回到明伦堂偏厅,屏退左右,只留下庞威和两名玄甲卫。
顾砚之这才从袖中取出那沓几乎粘成一团的纸片。
那赫然是半张银票!
票额虽被汗水模糊了大半,但那‘伍佰两’的字样轮廓依旧可辨。
票根处清晰盖着一个朱红色的方形印记:汇通钱庄。
“汇通钱庄...”顾砚之低声念出这四个字。
汇通钱庄,是京都新近崛起的钱庄,其幕后东家与江南豪绅乃至朝中势力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此事他早已有所耳闻。
“大人?”庞威看着顾砚之突然变得凌厉的气势,心头一凛。
“此子之死,绝非意外!乃是灭口!凶手就在这贡院之内,这半张银票,是死者死前藏下的。”
他迅速开口,“立刻控制发现尸体的巡场侍卫和附近号舍的士子,分开单独询问,盘问今日有谁靠近过地字号列,尤其是与死者有过接触者!”
“你持我令牌,立刻出贡院,去查查钱庄查这张银票的票号,查它何时被人兑出。”
顾砚之的目光扫过庞威和玄甲卫,“此事关系重大,不能对外泄露半分。若我盘算为真,恐怕牵涉朝堂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