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霜穿着簇新宫装,跟在引路的内侍身后,一步步踏入这深不见底的紫禁城。
引路的内侍在一处僻静的宫苑前停下脚步。
院门上方悬着一块半旧的匾额,上书三个端正却略显黯淡的字:尚宫局。
内侍停下脚步,“沈尚宫,这便是您的居处和当值之所了。稍后会有人过来伺候并告知宫规事宜。”
言罢,他躬身一礼,便匆匆离去。
沈清霜推门而入,小院不大,倒也整洁,正房三间,东西各有厢房。
她刚踏上正屋的石阶,一个穿着浅碧色宫装的宫女便从西厢快步迎了出来。
她身量适中,眉眼间透着一股沉稳,规矩得无可挑剔。
“奴婢芳苓,见过沈尚宫。”她屈膝行礼,“奉顾首辅命,往后由奴婢在尚宫局侍奉尚宫起居,协理文书。”
沈清霜心头微动,片刻后颔首道:“有劳芳苓姑姑。”
芳苓引着沈清霜步入正屋。
屋内陈设简单,但一应俱全,床榻桌椅皆是半新的紫檀木,窗明几净,显然在她到来前已被仔细洒扫整理过。
桌上甚至还放着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旁边整整齐齐摞着几大本蓝布封皮的册子。
“尚宫,”芳苓指着那堆册子,“这些是尚宫局日常需用的典章以及宫规。按例,新晋女官需尽快熟悉,三日后由掌事嬷嬷验看过问,方可正式署理文书。”
沈清霜的目光落在那厚厚一摞册子上,微微点头。
接下来的两日,沈清霜几乎足不出户。
白日里,芳苓手脚麻利地处理着杂务,偶尔提醒沈清霜一些细微的避讳与规矩。
第三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尚宫局的正堂里便已站满了人。
各房各司的低阶女史和宫女都垂手站在站在一侧,掌事嬷嬷林氏,一个约莫五十岁的老妇,端坐在上首唯一的一张椅子上,手里还装模作样地端着盏热茶,眼皮耷拉着,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浮沫。
她身边侍立着一个同样面色不善的年轻宫女。
沈清霜穿着尚宫品阶的宫装,独自站在堂下中央的位置,而芳苓垂首侍立在她身后半步之外。
“时辰到了。”林嬷嬷身边那年轻宫女尖着嗓子开口,“新晋沈尚宫何在?上前回掌事嬷嬷话!”
沈清霜依言上前一步,微微屈膝:“沈清霜见过掌事嬷嬷。”
林嬷嬷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毫不客气地将沈清霜打量了个遍。
半晌,她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将茶盏往旁边小几上重重一搁,立刻吓得堂下几个胆小的宫女肩膀一颤。
“沈尚宫,”林嬷嬷的声音带着一股倨傲,“听说你这两日都在闭门苦读宫规?可都记熟了?咱们尚宫局,掌管内廷文书,规矩大过天!稍有差池,轻则丢官去职,重则...哼哼,可是要掉脑袋的!”
她刻意拖长了尾音,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回嬷嬷,清霜正在尽力熟记。”
“尽力?宫规森严,岂是尽力二字就能搪塞过去的?老身在这尚宫局掌事三十余年,最是清楚规矩的分量!来人,取宫规来!”
旁边立刻有女史捧上一本蓝布册子。
林嬷嬷翻开册子,嘴角勾起一丝恶意的笑:“沈尚宫,老身考考你。按前朝成例,女官当值,觐见主位娘娘时,所佩宫绦流苏,当用何种规制?其垂珠数目,可有定数?”
这问题一出,堂下不少年纪偏大的宫女脸上都露出了茫然。
沈清霜沉默了一瞬。
她这两日看的,都是本朝现行修订的宫规,上面并无垂珠数目的具体规定。
这老太婆,分明就是在存心刁难她!
她刚欲开口指出此为旧例,林嬷嬷却根本不给她机会,猛地一拍桌子,厉声斥道:“怎么?哑巴了?连这等最基础的仪容规矩都答不上来!尚宫局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她站起身,指着沈清霜,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清霜脸上,“你瞧瞧你!发髻梳得这般松散,宫绦佩戴得如此随意!哪里还有半点尚宫官仪?简直是不知礼数,有辱官体!尚宫局岂是容你这等粗鄙之人放肆的地方?莫不是仗着与陛下对你有几分怜惜,便以为可以目无宫规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被当众羞辱的新任尚宫身上。
就在这时,一阵环佩叮咚的清脆声响伴着脂粉香气从院门口飘了进来。
“哟,今儿尚宫局可真热闹。”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年轻女子,在两名宫女的簇拥下,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她容貌艳丽,眉梢还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骄纵,正是后宫之中风头正劲的林美人。
林嬷嬷一见来人,脸上的怒容瞬间化为谄媚的笑意,忙不迭地迎上去,深深福礼:“奴婢给林美人请安!美人万福金安!今儿是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偏僻地界来了?”
林美人漫不经心地抚了抚鬓边的步摇,目光却直直看向堂中孤身而立的沈清霜。
“本宫去御花园赏菊,路过此处,听得里头喧哗,还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在吵闹,原来是掌事嬷嬷在教导新官啊。”
她目光在沈清霜身上那套宫装上肆意打量,
“啧啧,这位就是那位刚被陆侍郎休弃,转头又进了宫的沈尚宫吧?果然生得一副...好颜色。”
“弃妇之身,竟也能摇身一变,入宫为官?这尚宫局的宫门,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好进了?
莫不是真以为攀上了高枝儿,就能在这宫里抖起威风,学着那狐媚子勾/引人的手段,妄想一步登天吧?”
字字诛心,句句带刺。
满堂宫人把头垂得更低了,连大气都不敢喘。
林嬷嬷站在林美人身后,嘴角得意地向上撇着,眼中满是幸灾乐祸。
她并不以为意,只是转头对着林嬷嬷说道:“嬷嬷方才所问,清霜确不知晓。本朝宫规的第十五页所书第五条,也已明令废除前朝所有繁复流苏垂珠的规矩。
而且还有明确记载,女官按品着服,不得僭越,亦无需拘泥前朝琐碎宫规。
此乃陛下御笔亲批,嬷嬷身为掌事,熟稔宫规,想必是近日操劳,一时记岔了旧例?”
她语速不快,将那条规的出处说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