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宣读完毕便拂尘一甩，扬长而去。

林嬷嬷缓缓直起身，脸上堆砌的恭敬僵硬又虚假。

她朝着沈清霜的方向，深深一福：“恭贺沈尚宫得此重任。”

声音平板，听不出半分喜意。

然而，当她抬起头时，那双老眼里的怨毒，几乎凝成了实质，带着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怒意。

其余人头垂得一个比一个低，目光躲闪，没人一个人敢违背林嬷嬷的意思，与沈清霜有片刻对视，更无人敢上前一步道一声贺喜。

门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进来的，正是前番搜查未成反惹了一身臊的李公公，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面色不善的小太监。

“沈尚宫，皇后娘娘体恤您初掌大任，怕您不熟悉宫务繁冗，特意吩咐咱家来协助一二。”

李公公踱着方步上前，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假面，眼神里全是幸灾乐祸的恶意。

他身后的一个小太监立刻上前，将怀中抱着的一大摞泛黄的卷宗，毫不客气地尽数倾倒在沈清霜面前的桌案上。

灰尘瞬间弥漫开来，直呛得人喉头发痒。

“喏，这是历年皇后娘娘千秋庆典的旧档，”李公公随意拨弄着那堆散乱不堪的纸张，“还有这些年采买支用的账册，沈尚宫您...慢慢看，细细理。”

那账册破旧不堪，不少页面粘连在一起。翻开几页，里面更是记载得混乱不清，贡品入库清点记录语焉不详，甚至有些重要的开支条目直接被墨团污了，根本无法辨认。

“李公公，这账册...”芳苓忍不住上前一步，眉头紧锁。

“怎么？”李公公斜睨着她，阴阳怪气地打断，“皇后娘娘交代下来的差事，沈尚宫该不会觉着轻松吧？

这时间可是紧得很呐！下月初九便是千秋正日，满打满算不足一月！”

他顿了顿，“皇后娘娘说了，沈尚宫初办大宴，三日内需得拿出详细的列数，呈交给娘娘过目，另外嘛...”

他拖长了调子，带着明晃晃的暗示，“有些惯例开销，乃是历年庆典维系体面的根基，沈尚宫心里可得有数，该保留的，一样都不能少！若因不懂规矩擅自裁撤，丢了皇家脸面，这罪过...”

狠话点到为止，他带着两个太监，如同得胜的公鸡，昂着头扬长而去。

林嬷嬷冷眼看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也转身，对着几个平日里颇得她重用的管事宫女使了个眼色。

那几人立刻会意，默不作声地跟着林嬷嬷退了出去，转眼间，偌大的尚宫局正堂里，竟只剩下沈清霜、芳苓，以及几个不知所措的低阶宫女。

孤立无援，强敌环伺，千斤重担压顶，时间更是催命。

芳苓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混乱账册，忧心如焚：“尚宫，这...这分明是故意刁难！残缺不全，如何理清？三日期限，还要拿出详案，简直是...”

沈清霜深吸一口气，走到桌案前，

“抱怨无用。”她声音清冷，

“芳苓，你想法子找到近五年内务府关于宫宴的章程，越快越好。

然后去把尚宫局的名单整理一份给我。”

沈清霜目光扫过那几个瑟缩的低阶宫女，声音缓了缓，“你们几个，去烧几壶滚水来，再去库房领些新的空白账册和笔墨。将这些旧档，按年份分开，粘连的，小心用热气熏开，动作要轻。”

小宫女们得了明确的指令，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应声去了。

沈清霜不再言语，径直走到案后坐下。

她挽起衣袖，开始翻看旧账册。

长夜漫漫，尚宫局正堂的灯火通宵未熄。沈清霜埋首在一堆旧账册中，久久没有抬起来。

噬心蛊的刺痛感爬上心头，让沈清霜握笔的手忍不住一颤，她脸色白了白，迅速取出一粒顾砚之给的药丸，就着早已冷了的茶水咽下。

“尚宫！”芳苓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热粥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您还是歇歇吧，这样熬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这蛊...”

沈清霜闭了闭眼，待那阵剧痛稍缓，才睁开，“无妨，还撑得住，名单可有了？”

芳苓无奈，只得将粥放下，递上一张纸条：“有了，名单中有几个人，我都标记了出来...”

“好！”沈清霜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亮光，“明日一早，带她们来见我。”

......

三日，不眠不休的三日。

沈清霜几乎榨干了自己所有的精力，带着尚宫局几个小丫头，将皇后千秋宴的每一个流程细节都梳理得井井有条。

第三日清晨，当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时，李公公果然踩着点来了，身后依旧跟着那两个狗腿子太监，脸上带着等着看好戏的笑容。

林嬷嬷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混在几个探头探脑的女史当中，眼底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

“哟，沈尚宫，三日之期已到。您这...详案，可备好了？”

李公公拖长了调子，看着放在她手边的册子上，嗤笑一声，“咱家可提醒您，皇后娘娘等着呢，若是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或是胡乱敷衍...”

沈清霜没等他说完，直接将那本厚厚的册子推了过去：“还请李公公过目。”

李公公用两根手指，嫌弃地拈起那本册子，漫不经心地翻开，本打算随意扫两眼就发难。

然而，目光落在第一页清晰罗列的名录上时，他脸上的轻蔑就僵住了。

再往后翻，是条理极其清晰的预算总表，甚至还用朱笔圈出的几项旧例，旁边赫然批注着节省数额和替代方案！

李公公张了张嘴，想斥责这方案胆大妄为，竟敢擅改旧例，但所有话语都被那本详细的册子，堵在了嗓子眼，噎得他面皮发紫。

“这...这...”他憋了半天，也说不出来什么，额头上慢慢渗出细密的冷汗。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李公公！李公公！陛下那边派人来取前日前几日御花园修缮的条陈，催得急呢！”

李公公正被沈清霜的方案噎得下不来台，闻言没好气地吼道：“催什么催！没看咱家正忙着吗？自己找去！”

小太监被他吼得一哆嗦，目光慌乱地在屋里扫视，一眼就看到了李公公手里那本字迹工整的册子。

他眼睛一亮，以为那就是要找的条陈，也顾不上分辨，一把从李公公僵住的手里夺过，转身就往外跑：“找到了！找到了！小的这就给徐总管送去！”

“哎！你！回来！那不是...”李公公反应过来，急得跳脚，想要去追，却哪里还追得上那跑得飞快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