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公侯万代,贵人长命百岁。”
好长时间没有营养摄入,让她本来就不健康的身子更是岌岌可危。
第一个头磕在地上的时候,地上的砂砾就已经将她的额头划破了。
而此后每磕下一个头,那黄土混杂着沙尘带来的钝痛就像是一阵阵的刀子在剐她额头上的肉。
大丫很疼,她从小就怕疼。
小时候只要爹爹举起手来威吓她一下,都不用打下来,她就会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但是,现在和疼痛比起来,她更怕妹妹和爹爹饿死。
更别说家里还有一个卧床多日的老母和嗷嗷待哺的弟弟。
她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没关系,只要再疼一下就行了。
说不定等自己下一个头磕下去,贵人就心疼了,把自己拦下来,买下来呢!
她就靠着这样不断催眠着自己,然后,更奋力的一个接一个的磕起头来。
何木生佝偻的脊背又往下塌了三分,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像个叩头虫一样不断地乞求那公子,却动都不肯动一下。
他知道,眼前的公子哥,是他们一家活下来最后的机会了。
那公子腰间玉坠子上雕的螭虎纹,是他这辈子都不曾见过的奢侈。
像是这般的遮奢人物,光是一根手指头上蹭掉一块油皮,都够买他们全家的命了。
若是大丫能叩得这公子哥儿心动...
想到这里,何木生布满黑泥指甲的掐进掌心,才忍住没去拽女儿的后襟。
护城河干裂的泥缝里钻出几只绿头苍蝇,嗡嗡绕着二丫发黑的脚踝打转。
刚才的兴奋劲逐渐散去,大丫的声音开始虚弱起来,眼前也泛起黑。
“公侯..万代...”
难道,这富家的公子都是铁石一般的心肠吗?
大丫心里刚想到这,就被扇骨磕在夯土地上的脆响惊得她浑身一颤。
冰凉的感觉贴在她的下巴颏上,将她无力的脑袋强行挑起。
她额角的血珠子混了黄土,顺着那白的晃眼扇骨往下滑。
后面的何木生骤然激动了起来。
那公子动手了!大丫有主了,二丫有救了,孩子她妈能活下去了!
一瞬间,无数个想法冒了出来,却又随着张永春的一句话跌落尘埃:
“就你这副鸡崽模样,也配叫贵人公侯万代?”
张永春手腕一抖,手里的扇子一甩,嘴角翻出个凌厉的弧度。
这时候你要是对这些泥腿子表现得太好,会被别人怀疑。
大丫刚要低头,只觉下颌被冰凉的扇骨挑起的又高了三分,被迫望进一双淬着寒星的眼睛里。
好亮啊!
这是大丫的第一个感觉。
眼前的公子那一双眼睛,比村里所有人的眼睛都亮呢!
更别说那公子哥儿锦袍领子口露出的半截中衣,连带着身上的锦袍全都白得晃人。
她们父女三人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叫卖自身了,可是大丫敢笃定,她从没见过这样秀气的公子。
就像是画上翻下来的人,来到了现实中一样。
黄土灰尘扑了一脸的大丫突然脸色一红,公子真的好俊啊。
若是被他买了回去,也是福报呢。
“面黄肌瘦,骨柴如柳。
就你这连骨头都没长开的小屁股,怎么给别人生子传宗?”
而张永春的嗤笑此时又裹着薄荷味儿飘了下来。
任由眼前的公子哥手里的扇子挑着自己的下巴左右转了转,大丫看着那张俊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的表情来。
“不过这骨相倒是还算得上周正。”
大丫感觉冰凉的扇子轻轻从下巴下面抽走,又轻轻的在她的脸蛋上拍了拍。
“张嘴,让爷看看牙口!”
听了张永春的话,大丫赶紧张开嘴。
张永春本来做好了被恶臭熏了一脸的准备,毕竟古人都不用牙膏牙刷刷牙。
却没想到,眼前小姑娘的嘴里却没什么异味。
只是一口牙齿眼见着都松动了。
张永春心说,好严重的营养不良啊。
而大丫张着嘴,心里也激动起来了。
这年头,买卖人口的必要一步就是看牙口,防止你谎报年龄。
眼前的公子哥既然让自己张嘴,是不是下一刻就要把自己买走了...
而下一刻,她就觉得嘴里被丢进了一块东西。
忽然在唇齿间漫开的一丝甜,让她下意识的闭上了嘴。
一双刚刚还浑浊不清的眼睛突然瞪得滚圆,甜味刺激起她大脑的奖励系统,分泌出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出现的多巴胺。
甜!
好甜!
是糖!
她的舌头尖抵住嘴里的硬块,淡淡的橘子芬芳更是炸得她耳膜轰鸣。
比几年前在庙会上闻过一次的饴糖还要香!
不,比那还要清冽百倍!
然后,大丫就准备把糖吐出来。
这糖对妹妹来说,比她更需要。
但是还没等她张开嘴,一句冷冽的话音传来。
“咽了。”
脖子底下的扇柄突然又往上一顶,大丫的嘴巴被顶的死死的。
眼前公子一双寒星一样的眼睛顶着她,让她的喉头不受控地滚动了一下。
嘴里的甜浆顺着食管滚进胃袋时,她听见自己干瘪的肠子发出活蛇般的蠕动声。
二丫在父亲怀里突然抽了抽鼻子,是她闻错了吗,为什么会已有橘子味道呢。
何木生的喉结也跟着二丫滚动,他在一旁看见的清楚。
那公子哥儿掏出糖时,是从怀里一个金色的小盒里拿出来的。
那物件不似人间该有的物什,倒像是城隍庙壁画里神仙捧的琉璃盏。
糖这种高热量结晶,除了能提供能量,甚至能止痛。
大丫觉得脑袋上都没那么疼了。
张永春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手里的扇子一甩,歘拉一声打开,塑料扇骨上的血珠被甩在地上。
掏出一方老亲娘从坑多多买的化纤眼镜布手帕递过去,张永春看着地上的大丫,颐指气使道。
“给爷擦干净脸,你这花猫一样,爷看不清。”
大丫颤抖着伸出手去,接过张永春手里的手帕。
手帕一入手,她就心里一跳。
好滑啊!
当年爹爹带她去庙会上,年纪还小的她就曾经因为人多,摸到过一个贵人的衣角。
本来她以为那就是最滑的东西了,可是手里的这方手帕竟然更滑!
贵人家里,连手帕难道都是真丝织就的吗?
大丫觉得自己的这张贱脸配不上这幅手帕,但是既然贵人要看,她也只能咬着牙,用手帕将脸上的血渍擦干净。
看着这张倔强的小脸仰着头看着自己,手里紧紧地攥着已经变成花布的手帕,张永春点了点头。
大丫的骨相看得出来,生的到算是天生丽质,就是实在是饿得脱像了,显得不好看,跟小鬼一样。
不过长成啥样对他来说都无所谓,这俩是附赠的。
最重要的是拿到户碟。
“倒是有些模样。”
迈开步子,张永春来到一旁怯懦的何木生身前,蹲下来,看着何木生怀里的二丫。
何木生赶紧用一双枯树皮一样的老手撩开二丫额头前面枯草一样的乱发,给张永春看清楚的同时,奋力的挤出一个笑容来。
怀里这小姑娘的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看起来因为年龄问题,营养不良造成的影响比她姐姐还高一些。
像这样的小姑娘,就算是送到人市上白送给别人,恐怕都不会有人要。
但是张永春却很高兴,这样对他反而最好。
就这样的孱弱的小姑娘,买回来才不会威胁到他的人身安全。
“这小猴崽子就没什么意思了。”
摇了摇头,张永春一摆手,摇着扇子站起身来,嘴上贬斥道。
没想到话刚说完,何木生怀里的二丫却努力的坐起身来,也翻身磕了一个头。
“贵人..公侯万代..”
小丫头眼看无力的话都说不明白了,还是努力的挤出一句话来。
何木生眼睁睁看着那公子哥脸上露出笑容来,伸手从兜里摸出刚才的糖盒。
这时,他才看清楚,这糖盒上竟然画着一条大龙!
“好,叫的好听,爷赏你的。”
手指头摸出一块水果糖塞进二丫嘴里,保证她不会因为长时间低血糖下次昏过去,张永春摇起扇子来。
“这两个小娘,你作价几何?”
何木生眼中露出一丝乞求的光来。
今天真是喜鹊登枝了,飞燕进宅了!
干涸的嘴唇子嗫喏了半天,何木生脑袋里蹦出数个想法。
是要银子?
还是要米粮?
还是干脆...
万千想法涌上心头,何木生以后一咬牙,翻身狠狠地叩在地上,沙哑出声。
“贵人若是要领走,便不要贵人的钱。”
何木生的头紧紧的贴在地上,这期间他想到了无数种办法,但是最后,还是选择了最卑贱的一种。
两个女儿跟着自己叫卖了多少天自身,到最后却连看一眼都没人要。
连小门子里的鸨儿母都不愿要这两个瘦成皮包骨的小丫头。
而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眼前的公子不是凡俗之人,大丫二丫跟着他肯定能活下来。
既然如此,那便够了。
如果自己要价要的不好,这公子若是再走,今日之内,二丫恐怕就要魂归黄泉了!
这两个丫头跟着这公子若是能活下来一条命,自己也算不白当一回她俩的父亲。
看着跪在地上,面部紧贴着黄土的何木生,张永春一皱眉。
他这不出价,自己上哪去整户碟去?
想到这,便狞恶起一张脸,嘴里便喝骂道:
“你这老杀才,田舍汉,要你出价你便出价!
爷我从不干那等强罢民女的事。
实话告诉你,你这两个丫鬟我买回来是要签死契的,你若是不出价,我便转头就走!”
死契!
这两个字像是烙铁一样,狠狠地烫在何木生心口。
后面的大丫也愣住了一刹,随后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死契一签,自此后,她俩便不再是父亲的女儿,而是公子家的家奴。
连户碟都要交给签契人。
地上的何木生,甚至不敢抬头看着眼前公子。
只能咬着牙,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双手捧好,高举过头。
“两位小娘户碟在这,任凭贵人取了去...”
说到这时,他的话都软了三分,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只盼着公子能善待她们两个...”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脑袋上一疼。
手上一松,紧接着便是一个布袋掉在身前。
“聒噪。”
地上的二丫被张永春拉了起来,纤细的手腕刚一入手,张永春便皱起眉头来。
这丫头怎么这么轻!
几乎没用力,便把她扔到一旁头上刚刚结痂的大丫身边。
把户碟打开,看着这张不大的黄纸,张永春深吸一口气。
有了这个就好办了。
把这户碟贴身藏好,伸手指着地上的何木生喝骂道:
“说了不白拿你的,便不白拿你的!
这袋饼子,便是这两个小娘的价钱!
自此以后,她二人便与你交割了身份,你可知么!”
听着张永春的话,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包裹,何木生干涸的喉头蠕动了几下。
这包裹不是很大,但是那股粮食的香味即使隔着袋子,他都能闻到。
这定然是一包好饼。
何木生呆滞的眼神看着袋子怔了一阵。
然后,缓缓的伸出手去。
越过了父女之间的感情,他抱住了全家的希望。
直起身来,躬身行礼。
“是,小人知道。
小人这就走,公子宅心仁厚,定然福泽绵长。”
说着,何木生转身抱着东西,将其紧紧地掖在胸口,佝偻着身子转身离开。
他甚至都不敢和自己的女儿再多交流,生怕惹了公子生气。
二丫红着一张小脸,看着自己父亲佝偻的背影,泪花溢出眼角,张嘴想喊爹爹,却被伸手泪水涟涟的大丫死死的捂住嘴。
她们的户碟现在已经在公子手里了,现在她们就是公子的人了。
以前的儿女私情,必须斩断不理,不然若是被赶走,她们是活不下去的。
摇着扇子,张永春看着像是老鼠一样,仓皇离开的何木生,叹了口气。
这狗日的世道。
摇着扇子,张永春转过身来。
两个小丫头赶紧跪好,扑在地上。
“见过公子。”
大丫先低下头去,二丫也赶紧随着大丫动作,撅起小屁股来。
“见过公子。”
一包自己连吃一口都不愿意的五仁月饼,竟然换来了两个黄花姑娘。
张永春摇了摇头,啪啦一声打开扇子。
“扶着你这小猫儿一样的妹妹。”
“跟爷去拾掇拾掇!”
带着两个小丫头,张永春转身就走。
两个小丫鬟彼此搀扶着,努力的跟上了张永春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