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怎讲?”杨旭愕然。
不是,你怎么骂人啊?
我怎么了就和秉德划等号了,你骂的好难听啊。
而陆淮深吸一口气,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桃园结义”更加离谱:
“曹操献刀刺董卓?
此等惊险刺激、足以彰显曹操胆识狡诈的重大事件,若是真有其事,陈寿的《三国志·魏书·武帝纪》中岂会不大书特书?
更莫说范晔的《后汉书·董卓传》中又岂会漏过?”
说到这,他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
“正史之中,只记载了曹操不愿依附董卓,变易姓名,间行东归,散家财合义兵以讨董卓!
何来什么献刀刺卓的桥段?
凤池,你这话又是从哪本‘闲书’上看来的?!”
杨旭被陆淮连珠炮般的反问和那看傻子一样的眼神弄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脸上满是错愕与难以置信。
那本《三国演义》里写得绘声绘色、紧张万分的“孟德献刀”一幕,竟然也是子虚乌有?!
这年代的话本还很简单,说书人讲的故事也比较偏向于白话,很多都是虚构出来的。
但是罗贯中写的三国演义可不一样。
众所周知,曹雪芹是真有过钱,施耐庵是真杀过人,罗贯中是真的打过仗。
作为张士诚曾经的幕僚,罗贯中可是正儿八经见过军镇的。
因为知道行伍列阵是什么模样,也知道刺客行刺有多艰险,因此写出来的文字格外真实。
不要觉得古代文人都看不起小说话本,辱骂话本是工作,背地里看才是生活。
而杨旭被陆淮这一顿骂,直接问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想要辩解吧,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支吾道:
“东河兄,我…我不是…实在是那书中所写…”
陆淮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模样,心中已然明了,不由得叹了口气,抢先道:
“好了好了,你不必说了。
我明白了。定是如致远一般,不知从何处得了本胡编乱造的野史杂书。
又看了几眼,便信以为真,跑来我这里求证,是也不是?”
杨旭下意识地想点头,又觉得承认了显得自己很蠢。
但是想摇头吧,又不是那么回事。
只能一时僵在那里,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而陆淮看他这跟初哥见到批一样动都不动的样,更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不禁摇头叹息,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追忆与感慨:
“唉…
想当年,我等在座师门下结业之时,恩师曾谆谆告诫:
治经者,须通史明子,方不至迂腐;
治史者,须晓经懂子,方能明得失;
治子者,须读经览史,方知正源流。
三者虽各有专攻,却需相辅相成,不可偏废,更不可互相龃龉,方为正道。”
说着,他目光扫过杨旭,带着几分惋惜,宛如大家一起说好都用手,你却偷偷曰了狗一样。
“只是没想到,岁月蹉跎。
如今你们…竟都将恩师的教诲抛诸脑后了么?
竟会被这等无稽之谈所惑?”
而杨旭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连忙拱手道:
“东河兄言重了!
恩师教诲,我等岂敢或忘?
只是我等毕竟非专攻史学者,偶见新奇之说,难免心生疑虑,唯恐被蒙蔽,这才特来向你这位史家求证。
如今听得东河兄一番教诲,真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是我等孟浪了,我这就回去好生研习经典,不再以此等琐事相扰。”
说罢,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身快步离去。
心说这帮治史的是真的死硬啊。
而陆淮皱着眉,看着杨旭几乎是仓皇离去的背影,心中的疑惑非但没有消除,反而更深了。
“不对…此事定有蹊跷。”
他低声自语。
“纵是明远性子跳脱豪爽,偶有放浪形骸、不拘小节之时,会被些新奇玩意吸引,倒也不足为奇。
可秉德向来端方持重,治学严谨,怎地也会…
两人先后为同一类荒唐问题而来?
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
而这边杨旭刚走出史学馆没多远,正暗自懊恼。
这边一抬头,却见张翔瑜正背着手,慢悠悠地朝这边踱来,脸上还带着一丝看好戏的笑容。
而张翔瑜见到杨旭这副悻悻然的模样,顿时乐了,打趣道:
“哟,这不是明远兄吗?
怎么,可是在那‘史笔铁判’陆东河那里碰了一鼻子灰?
我就猜到,你定是忍不住要去问他那些问题。”
而杨旭正没好气,闻言瞪了他一眼:
“哼!凤池,你别光顾着笑我!
我敢打赌,你若进去,问那些问题,东河照样骂得你狗血淋头!
不信你现在就去试试!”
而张翔瑜闻言,非但不恼,反而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笑道:
“哦?明远兄如此笃定?
那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就赌我现在进去,东河非但不会训斥我,还得客客气气地送我出来。”
张翔瑜胸有成竹地道。
“若我赢了,今晚你便在清阆轩做东,请我一顿好酒菜如何?”
杨旭正在气头上,哪里肯信,立刻应道:
“好!一言为定!
你若真能做到,莫说清阆轩,便是金川楼我也请了!可你若输了…”
“我若输了,未来一旬,你杨明远的画扇装裱,我张翔瑜全包了!”
张翔瑜爽快接话。
“成交!”
而张翔瑜整了整衣冠,脸上带着从容的微笑,迈步走进了史学馆。
这边他刚进门,还没开口,就见陆淮猛地从书案后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来,抢先开口,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警惕:
“翔瑜!
你若是来借阅史籍图谱,看在同窗之谊,我尚可借你两本。
但你若是也和你那两位好友一样,要来跟我讲什么桃园结义、七星宝刀的乡野怪谈,那就休怪我不讲情面,今日定要与你好好辨一辨经义史实了!”
而张翔瑜被他一顿抢白,也不生气,反而哈哈一笑,走上前去:
“东河兄,莫急莫急!
你这可真是错怪好人了!
我张翔瑜,岂是那等不学无术、听风就是雨之人?
我与他二人,能一样吗?”
陆淮闻言,紧绷的脸色稍缓,但眼中疑虑未消,皱眉道:“哦?那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莫非真是借书?”
“非也非也。”张翔瑜笑着摇头,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了那本装帧精美的《三国演义》,轻轻放在陆淮的书案上,“东河兄,我今日前来,非为问你,实乃为你解惑而来。”
“解惑?解何惑?”陆淮的目光落在书上,看到那“三国演义”四个字,眉头又皱了起来。
张翔瑜指了指那本书,笑道:
“东河兄方才是否正为明远和秉德二人那稀奇古怪、违背史实的问题而感到困惑不解,甚至颇为恼火?”
陆淮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张翔瑜点头道:
“他二人所有那些让你觉得荒谬绝伦的问题,其源头,皆出自此书之中。
你若有暇,不妨一观。
看过之后,自然明白他二人为何会那般发问了。”
陆淮低头看着桌上那本纸质、印刷、装帧都远超当下水平的《三国演义》,脸上露出诧异之色,伸手拿起翻看了一下。
这书真的是相当不错,纸质也好,包装也完美。
他语气带着史学家特有的挑剔与不屑:
“《三国演义》?
这是哪家书坊印的?
竟舍得用如此好的纸张与墨工,却来印这等乡野稚子妄言的闲书?
真是暴殄天物!”
而张翔瑜早已料到他的反应,笑道:
“东河兄先别忙着下定论。
是好是坏,是雅是俗,总得看过才知。
便是乡野稚言,有时也未必没有其可取之处。
麻木莨芗,各有所长。
此中所书,或许另有一番天地呢?
书我便放在此处,兄台自行决断便是。小弟告辞了。”
说罢,他拱了拱手,也不等陆淮回答,便转身潇洒地离开了。
陆淮看着张翔瑜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中这本华丽得过分的“闲书”,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而张翔瑜走出史学馆,对等在外面的杨旭露出了一个胜利的笑容:“凤池兄,如何?我可曾挨骂?”
杨旭一脸难以置信,探头朝馆内望了望,果然见陆淮正拿着那本书若有所思,并未有发怒的迹象。
他惊讶道:
“你,你真把那书…借给东河了?
那你今夜看什么?”
而张翔瑜指着自己眼底下淡淡的黑眼圈,苦笑道:
“眼不见,心不烦!
昨夜就因为惦记着这下文,我将已得的这几章翻来覆去看了数遍,心潮澎湃,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
若是今夜书还在我手中,我定然忍不住又要通宵达旦,怕是明早连画笔都提不起来了!
正好借此机会,让东河兄替我分担分担。”
杨旭闻言,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只得认输:
“好好好!算你厉害!我愿赌服输!
今夜酉时,清阆轩,我做东!
正好,我也去叫上秉德,让他也听听东河兄若是看了那书,会是个什么反应!”
同时,杨旭偷偷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
今晚想睡觉?
若是我让你睡了,我就不姓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