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官道上,一辆铁皮包裹的囚车在十余骑捧日军士卒的押送下,吱呀吱呀地向北而行。
而车内,前赤城镇镇监柳升扒着栏杆,眯眼打量着道路两旁虽已入冬却仍显规整的田垄和远处依稀可见的整齐屋舍。
脸上挤出一丝假笑,对着骑马护卫在侧的队正何铁柱搭话:
“啧啧……何队正,你们张将军……果然治下有方啊。
瞧这福兰镇地界,倒是比那赤城还要齐整几分。”
何铁柱骑在温顺的滇马上,身姿随着马背微微起伏,闻言冷哼一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那是自然!我们将军心里装着百姓,行事光明磊落,自然治下清明。
岂是你这等狂刮民财、逼淫民女的蛀虫所能比的?”
柳升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赶紧低下头,连声应和:“是是是,队正教训的是,下官……
不,小人以往是猪油蒙了心,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然而嘴上说归说,可他低垂的眼眸里却闪过贪婪与嫉恨的光。
好家伙,这般富庶安稳的大镇,一年光是商户的孝敬、田亩的浮收,该有多少油水!
如此一块好肉,竟掉在狗嘴里。
这么大的地方竟落在张永春那厮手里,真是暴殄天物!
若在我治下……
当然,他却完全没想到,到底是怎么样才能让这么大一个镇子变得如此屋舍俨然,四下繁荣的。
就在这时,官道后方传来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烟尘扬起。
还没等柳升反应过来,七八个髡头左衽、骑着矮壮河曲马的胡骑便呼呼啦啦地从他们队伍旁疾驰而过。
马蹄溅起的尘土扑面而来,呛得柳升连连咳嗽,眼泪都快出来了。
“咳咳……呸!哪来的蛮子,如此无礼!”
柳升一边扇着灰尘,一边不满地嘟囔。
却见那队胡骑过去不远,带头的一个满脸虬髯、身材魁梧的骑士猛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又飞奔回来,径直来到何铁柱马前。
那胡骑也不下马,只是用生硬的汉话,冲着何铁柱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喊了一声:“兄弟!”
何铁柱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抱拳回了一礼,同样干脆地应道:“兄弟!”
那胡骑首领抬头看了看天色,用手比划了一下西沉的日头,说了声:“黑了。”
接着,他又做了一个仰头喝酒的动作,目光炯炯地看着何铁柱。
何铁柱立刻会意,用力点了点头,朗声道:
“好!今夜哨岗交接后,老地方!
我会带上我们将军赐下的最好的肉和酒!”
那胡骑首领闻言,发出一阵洪亮的大笑。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何铁柱的肩膀,不再多言,一拨马头,唿哨一声,便带着手下胡骑旋风般远去,只留下官道上尚未散尽的烟尘。
片刻之后,柳升才从呛咳中缓过气来,惊疑不定地看着胡骑消失的方向,问道:
“何队正,这……这是何人?此地为何还有胡骑往来?莫非是契丹或是室韦的探马?”
何铁柱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自豪:
“那是感恩了我们将军活命、授田恩德,自更北的深山老林里南下,自愿投效在将军麾下的女真兄弟。
如今在镇上安家落户,也是我们镇上‘夜校’的骑术教头。”
“女真?夜校教头?”
柳升脸上顿时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之色,脱口而出:
“让此等不通教化、茹毛饮血的蛮夷充当教头?
教些什么?
钻木取火还是生啖血肉?
张将军此举……呵呵,未免有些……有辱斯文了吧?”
何铁柱脸色一沉,冷声道:
“女真兄弟的骑术、山林追踪的本事,便是一把好手!
我等捧日军弟兄如今能有这般过得去的骑术,能在马上开弓射箭,多半是靠了他们手把手教导!
柳镇监,你若不服,下马比划比划?”
柳升被噎了一下,讪讪不敢再言。
又行了一段路,日头偏西。何铁柱看了看天色,举手示意队伍停下:
“行了,走到这里也有些路程了,人马皆需休息。弟兄们,原地歇息,吃点干粮!”
命令一下,众骑兵纷纷利落地翻身下马,有人负责警戒,有人取出草料喂马,动作井然有序。
何铁柱走到铁车旁,掏出钥匙,哐当一声打开车笼门锁,对里面的柳升道:
“柳镇监,也下来活动活动筋骨,吃些东西吧。”
柳升哼了一声,整理了一下有些皱巴巴的官袍,这才慢悠悠地钻出囚车,来到歇息的士兵圈外。
他看到何铁柱等人拿出的只是些硬邦邦的干饼和菜脯,连点热汤热水都没有,不由得皱紧了眉头,语气带着夸张的惊讶:
“你们……你们张将军麾下的精锐,出门在外,就吃这个?”
何铁柱啃了一口饼,含糊道:
“这有什么不好?有饼有菜,顶饿管饱!
这还是托将军的福,放在以前,这等干粮我们平日里都未必能吃上呢。”
柳升眼珠一转,自以为抓住了机会,脸上堆起蛊惑的笑容,压低声音对何铁柱道:
“何队正,还有诸位兄弟,你们看看,这张永春对手下竟是如此苛待!连口热饭热酒都舍不得!
真是寒了弟兄们的心啊!”
他顿了顿,声音诱导起来:
“不如……你们跟着本官走吧!
只要你们护送我安全回去蓟州!
本官保你们日后吃香喝辣,顿顿有酒有肉,岂不强过在此啃这冷硬的干粮?”
何铁柱闻言,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饼,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看着他:“好啊。”
柳升闻言,眼前顿时一亮,心中狂喜:果然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丘八!几句话就……
他脸上的笑容刚刚绽开,正准备再说些封官许愿的甜头。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站在他侧后方的副队正何白牛,眼中寒光一闪,一直按在刀柄上的手猛然发力!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
柳升身子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到一截染血的钢刀尖从自己胸前透体而出,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
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中的狂喜被无边的恐惧和茫然取代。
这时,何铁柱那冰冷的声音,才如同来自九幽地狱般,接上了他刚才的话:
“——效死。”
话音未落,何白牛手腕一拧,猛地抽回腰刀。
柳升的尸体软软地瘫倒在地,官袍被迅速涌出的鲜血浸透,双目圆睁,凝固着临死前的惊骇与不解。
何铁柱看也没看地上的尸体,重新拿起那块干饼,狠狠咬了一口,对周围的士兵吩咐道:
“收拾一下,按将军吩咐的,处理干净。
歇息一刻钟,继续赶路。”
“这贼厮的尸体,自会有人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