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城镇,严其参那间略显清冷的内堂里,从窗户外射进来的日光映照着严其参凝重而疲惫的面容。
他缓缓放下手中那封墨迹未干的信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
一旁侍立的裘儿见状,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
“爷,您这是怎么了?信上说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严其参揉了揉眉心,将信纸轻轻放在桌上,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就像是你醒来发现昨晚忘给手机充电,你家还停电了一样的沉重。
“是福兰镇张将军的信。
他告诉我……王府已同意,擢升我为这赤城镇的镇监。
明日,便会上任。”
“哎呀!”
裘儿闻言,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笑容,拍手道: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爷,我恭喜您高升了!
以后再也不用守着这清苦的主簿堂,您是正经的官身了!”
镇监和主簿虽然品秩就差几十石的粮食,但是地位可不一样。
镇监正儿八经是个官啊,可主簿却是吏。
这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然而,严其参脸上却不见丝毫喜色,反而摆了摆手,那叹息声更加深重:
“擢升?官身?
裘儿啊,这些东西,都在其次,不过是虚名浮云罢了。”
人这种东西,一旦顿悟了,就会一窍通百窍通。
他抬起头,目光透过房梁上的积灰,语气充满了忧虑:
“最主要的是,张将军在信中还下了严令,让我等即刻做好准备。
他……要亲自督军前来,整顿镇内风纪,清查户籍,恢复秩序。”
裘儿眨了眨眼睛,她有些不解:
“爷,这……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我听说,那位张将军在福兰镇名声极好,是个治军严明、善待士卒的好官呢。
他来整顿,总好过让柳升那样的贪官污吏继续胡作非为吧?”
“嗨!你懂什么!”
严其参猛地打断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焦虑。
“怕的就是他善待士卒,治军严明啊!”
裘儿被他突然提高的声调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稳住精神地将刚沏好的一杯参茶端到他面前,小声问道:
“怎么了爷?善待士卒……怎么反倒成了坏事了?”
严其参接过参茶,却无心品尝,放在一旁,耐心解释道:
“善待士卒,就是要给士卒足粮足饷,要给他们配备精良的兵器铠甲!
我去过福兰镇,亲眼所见!
那张将军改了偌大一间酒楼作为衙署,还在镇内兴修了无数干净整洁的公共便所,据说连士卒的营房都修得比寻常富户家还好!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不是需要流水般的金银支撑?”
他越说越是激动,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
“这流水一样的金银,从何处来?
天上掉不下来,地里也长不出来!
最终,还不是要从我们这些百姓身上来吗?
难不成他张永春手下那些兵卒,真能凭空生出钱粮来不成?
他如今这么大张旗鼓地率军入镇,名为整顿,实为立威,下一步,定然就是要向这刚刚遭过劫难的赤城镇纳捐派饷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百姓被盘剥的景象,无力地摆了摆手,意兴阑珊地道:
“也罢,现在说这些也无用。
裘儿,你……你且出去,寻些耐存放的米粮吃食回来吧。多备一些。
过了今日,只怕明日……这街面上的商铺,十有八九是不敢开门了。”
裘儿听得一愣,心里暗自诧异:
为什么明日商铺就不敢开门了?
张将军来了,不是应该更安全吗?
但她见严其参神色郁郁,不敢多问,只得乖巧地应道:
“好嘞,爷,我这就去。”
说罢,裘儿裹紧了身上的丝绵袄,推开店门,走进了寒风凛冽的街道。
一进街头,看见街道两旁的景象,让她心头一紧。
此时,许多百姓正在默默地收拾着自家门前被前些日子乱兵或是柳升手下打砸后残留的破碎家什。
什么瓦罐碎片、断裂的门板散落一地,气氛压抑而惶恐。
一路溜溜达达,她边看边走,过了一阵才来到相熟的、街角那家杂货铺前。
此时,铺子的施掌柜,一个脸上还带着未消退鞭痕的老童生,正佝偻着身子,费力地将一块歪斜的招牌扶正。
听到身后有动静,一转身,结果见到是裘儿,施掌柜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裘儿姑娘来了。”
裘儿赶紧上前,看着老掌柜脸上的伤,关切地问道:
“老掌柜,您这脸……是怎么回事?”
施掌柜叹了口气,摸了摸脸上的鞭痕,心有余悸:
“唉,还不是前些日子被那庄合恶徒抓进镇监司大狱里打了一顿……
多亏了你们严老爷心善,我在外面使了银子,又帮着说了情,才把老朽这把老骨头给捞了出来。
不然……不然真就死在那暗无天日的大狱里头了。”
他遭过罪,所以这话语中充满了对严其参的感激。
“老掌柜您受苦了。”
裘儿安慰了一句,随即说明来意:
“我们老爷让我出来寻些米粮吃食回家,还说……明日我就不用出来了。”
老掌柜闻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与忧虑,他眉头微皱,但面上还是维持着笑容:
“好啊……好啊……这兵荒马乱的,不出来也好,安全,安全第一。”
裘儿却笑了笑,试图宽慰对方,也将自己从老爷那里听来的“好消息”分享出来:
“没事的老掌柜,这乱子啊,马上就到头了!
明日里,福兰镇的那位张将军,就要亲自率领麾下的大军进城了!
等张将军一来,这城里肯定就恢复正常,再也没人敢欺压我们了!”
“什么?!张将军?
可是……可是那个剿灭了黑林寨好几股悍匪的张永春张将军?!”
而老掌柜一听这话,脸色骤变,刚才那点强装出来的镇定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惊恐,声音都变了调。
裘儿被他剧烈的反应弄得一怔,茫然地点点头:
“是……是啊,就是他。怎么了老掌柜?”
老掌柜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眼神闪烁,慌忙低下头,连连摆手,声音干涩地说道:
“没……没什么!
没什么!
裘儿姑娘你……你自去忙吧,自去吧!
老朽……老朽有些乏了,要关店睡一觉,睡一觉……”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拢摊子上的零碎货物,动作慌乱得差点打翻一旁的簸箕。
裘儿看着行为古怪的老掌柜,满心疑惑,但也不好再问,只得道了声别,转身离开,继续去寻找卖粮食的铺子。
而她身后,那施老掌柜一见裘儿走远,立刻像是被火烧了屁股一般,猛地转过身。
随后,用尽力气敲打起旁边紧挨着孙寡 妇家的木板门,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显得尖锐嘶哑:
“祸事了!天大的祸事了啊!她孙娘!快醒醒!乱军!乱军要进城了!赶紧收拾东西躲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