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城镇,孙寡 妇家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外,施老掌柜那带着惊惶的敲门声和嘶哑的呼喊,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俩人本来就是邻居,孙寡 妇没再嫁,施掌柜没再娶的,俩人平常就有点不正不经的意思。
别小看读书人的那点破心思,你也不想想,蒲松龄笔底下最野的可就是读书人。
就在施老掌柜再次准备敲门的时候,房门却“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
年过四十,面色虽然苍老,但是看得出来年轻时候也挺攒劲的孙寡 妇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些菜叶,走了出来。
就这打扮就能看出来,之前显然正在收拾家务。
她以看到门外是气喘吁吁、面色惨白的施掌柜,心头顿时一紧,连忙问道:
“施老爷子?您这是怎么了?出什么大事了?”
施老掌柜也顾不得喘匀气,一把抓住门框,急声道:
“她孙娘!祸事了!天大的祸事!明日……明日福兰镇的那个张将军,要率领大军进城了!”
“什么?!”
这话让孙寡 妇如同被冷水浇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声音都发了颤。
“老爷子,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您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
施老掌柜用力跺了跺脚,好悬没把自己这刚出狱的身子骨跺撅过去。
“是镇里严主簿家的裘儿姑娘亲口告诉我的!
严主簿得了信,让她赶紧囤粮,还说过了今日,明日街上的买卖怕是都不敢开了!
你想想,这不是乱军要来的征兆是什么?!”
说着,他焦急地看着孙寡 妇,压低声音提醒:
“我记得你家里有四个丫头,都还没出阁,赶紧的,藏好了!
明日那些乱军进了城,刀枪无眼,烧杀抢掠……可不敢让丫头们抛头露面,万一出了什么事,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了!”
孙寡 妇听到这话,想到自己那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腿都软了。
她那四个小丫头可都跟她长得十分相似,虽然不算好看,但是却各有风韵。
这可怎么办?
顿时她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带着哭腔道:
“老爷子……这……这是怎么了啊!柳升那个天杀的刚走,原以为能过几天安生日子,怎么……怎么就不让人活了呢!”
施老头看着她这模样,也是心有戚戚,重重地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无奈与悲凉:
“哎……他娘啊,认命吧!
这天下的事情,不都是这样吗?
城头变换大王旗,苦的永远是咱们这些小老百姓。
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摆了摆手,催促道:
“你也别光顾着哭了!
赶紧回去,有多少粮食藏多少粮食!
要是不行……看看有没有路子,往乡下亲戚家或者山里躲躲。
我还得回去……看看家里那点压箱底的银钱,得准备好‘买命钱’啊!”
说完,他不再停留,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而又急促地朝着自己那间破旧的杂货铺赶去。
孙寡 妇看着施掌柜消失在街角的背影,猛地抹了把眼泪,也赶紧转身回屋。
这手紧紧闩上了门栓,院子里很快传来她压抑的、催促女儿们躲藏和收拾细软的慌乱声响。
而“张将军明日率大军入城”的消息,就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
随着裘儿在街上一走一过,以及施掌柜、孙寡 妇这般人物的惊恐反应,以惊人的速度在赤城镇的大街小巷里蔓延开来。
恐慌如同瘟疫,迅速笼罩了这个刚刚经历劫难、尚未恢复元气的城镇。
此时的赤城镇街角,一个简陋的炊饼铺子前。
半大的小子一边帮着父亲往灶膛里添柴,一边仰起头,带着困惑问道:
“爹爹,明天不是就有福兰镇的张将军带兵来了吗?
我听街上有些人说,那张将军在福兰镇是好人,打土匪,还给穷人发粮食呢?”
那正在用力揉着面团的老汉闻言,动作顿了顿,抬起沾满面粉的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哼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历经世事的沧桑:
“傻孩子!
你懂什么?
这天底下当兵的,哪有什么真正的好人?
你没听过老话讲吗?‘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
但凡有条活路,谁愿意去干那刀头舔血的营生?”
他放下擀面杖,走到蒸笼前,俯身嗅了嗅冒出的蒸汽,继续用他那套朴素而悲观的逻辑教育儿子:
“前些日子,咱们镇上那些闹事的、偷鸡摸狗的流民混混,后来不都听说跑到福兰镇,被那张将军收拢到麾下了吗?
就那些腌臜废物,能学出什么好来?
最后还不都充了军籍,披上层官皮?就他们的德行本事,除了会祸害咱们老百姓,还会干什么?”
老汉直起腰,看着懵懂的儿子,斩钉截铁道:
“就算他张将军本人真是个菩萨心肠,可他下面成千上万的兵,又怎么可能个个都是好的?
一颗老鼠屎还能坏了一锅粥呢!
这么多兵痞进城,能有什么好事?!”
说着,他感觉火候差不多了,掀开沉重的蒸笼盖,一股浓郁的白面香气伴随着滚烫的蒸汽扑面而来。
只见里面是一个个白白胖胖、刚刚蒸好的炊饼,一看就诱人。
一旁的小子闻到香味,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伸手就要去拿,却被老汉“啪”地一下把手打开。
“去去去!这不是给你吃的!”
老汉呵斥道。
小子捂着手,委屈又不解:
“那爹爹,这笼炊饼是给谁的?咱们今天不卖炊饼了吗?”
这可是上好的纯细面的炊饼啊,他平日里连灰面的都吃不起呢。
老汉叹了口气,一张老脸上写满了忧虑与无奈,他压低声音道:
“你把这笼炊饼,端到对面院子去,去找那从福兰镇搬过来的老何大哥。
告诉他……就说街坊有难,求他看在这笼炊饼的份上,万一……万一真乱了套,给咱们家留个能挤一挤的地方,搭个座,避避难。”
小子“哦”了一声,似懂非懂,但还是听话地伸手去端那滚烫的蒸笼。
可他年纪小,力气不足,蒸笼在他手里歪歪扭扭,眼看就要倾覆!
老汉吓得眼睛一跳,心脏都快蹦出来了,连忙喊道: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给我放下!
这一锅‘买路钱’要是撒了,咱们家连个避难的门路都没了!”
他赶紧自己上前,用厚布垫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笼代表着希望与恳求的白面炊饼端了起来。
随后,他示意儿子跟在身后,父子二人心情沉重地穿过萧条的街道,来到了对面那户据说从福兰镇搬来的人家门前。
老汉深吸一口气,示意儿子上前敲门。
“咚、咚、咚。”
门环叩击木门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
很快,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
然而,门后的景象却让端着一笼炊饼的老汉和他的儿子都吓了一跳,僵在了原地!
只见不算宽敞的院子里,此刻竟然或站或坐,挤满了人!
一张张面孔都带着与他们父子相似的惶恐与焦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和压抑。显然,想到要求助这位“福兰镇来的老何”的人,远不止他们一家。
这小小的院落,仿佛成了赤城镇恐慌浪潮中一个不起眼的避风港。
只是这港湾,已然人满为患。
乱军马上就要入城了,现在当然是人人自危。
而赤城镇离着福兰镇又不远,镇上那些从福兰镇搬过来的人家,此时就成了香饽饽。
谁不知道那张将军是福兰镇发家的底子,那手底下的兵丁都是福兰镇人啊。
很快,就在这种气氛中,一眨眼的功夫,天就黑了下来。
而一彪人马,也匆匆来到了镇前。
“吁!”
何木生刹住了身子底下的这匹滇马,摆了摆手。
身后一众骑兵也纷纷刹住了马。
“下马!”
“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