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府作为自前唐就被尊至顶级的豪门,即使经历过五代战乱,可是依旧是深宅大院,庭院重重。
得了消息的老管家步履匆匆,穿过四道象征着等级与威严的中门,这才终于来到了内宅深处。
这时候孔府还没有像明清时期那么大型的改建,即使是前四后四,也是一般王爵才能达到的地步。
又经过两层丫鬟的轻声通报,他才得以踏入那间静谧雅致、书香弥漫的顶宅内室。
一进门,当代文宣公孔宗平正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手持一卷古籍,凝神阅读。
此时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素雅的儒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显得他就像是吃韭菜盒子的于谦王子那么斯文。
孔宗平并未因老管家的到来而放下书卷,听到脚步声,也只是眼皮微抬,语气平淡地询问:
“回来了?
此次前去,可见到那位新归乡的马督学了?
观感如何?”
老管家赶紧躬身行礼,语气恭敬:
“老仆见过主人,愿吾主长安。”
虽说先圣有言,礼不下庶人,但是他是奴仆啊。
他略一斟酌,回道:
“回主人话,见到了。
那马督学虽然年纪甚轻,言辞锐利,行事颇有章法,确有些少年得志的意气风发。”
孔宗平闻言,嘴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这才对嘛。
他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淡然道:
“少年意气,也在情理之中。
任谁以商贾之身,骤得官身,蒙受天恩,难免如此。
不算出格。”
而老管家低头,又微微前倾身子,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禀报要事的郑重开口道:
“主人,那马督学此次归来,身负皇命。
他……他带来了尊上的御旨。”
“御旨?”
孔宗平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抬起头,眉头微蹙,看向老管家。
“哪里的御旨?所为何事?”
这可是必须关心的事情啊,在孔府里,研究圣心可是远比研究学问更重要的。
“正是陛下的亲旨。”
老管家语气更加肃穆。
“授予了那马督学一份名为‘典天券’的购置之权。
马督学私下与老仆言,此物……‘关乎圣心’。”
“‘关乎圣心’?”
孔宗平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身体向后靠回椅背,脸上闪过一丝意味难明的神色。
就跟你听到了你的女儿不是你的亲生女儿而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一样。
随即这位当代衍圣公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既然如此,陛下有所需,我孔府身为臣子,自然不能毫无表示。
你看着安排,购置一份,略表心意便是了。”
一份?
老管家闻言一愣,有些意外于主人如此轻描淡写的态度,忍不住提醒道:
“主人,这……这可是陛下的圣旨啊!是否……再斟酌一二?”
不是,我为了这个消息搭出去了多少你知道吗?
而孔宗平却已重新拿起了书卷,目光落回文字间,语气带着一种看透历史的疏离与淡然:
“圣旨又如何?自前汉武帝时,便有‘白鹿币’,以之名目,敛财于民。
而时至王莽新朝,又有‘错刀’、‘契刀’,以一当万,徒耗民力。
乃至魏晋,尚有‘大泉当千’、‘大泉直万’之钱。
似这等虚值大钱,无一不是朝廷为解燃眉之急,行那收缴民财之实的手段罢了。”
他轻轻翻过一页书,开口陈述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想必是如今朝廷用度颇巨,陛下内帑也有些捉襟见肘,以至想出此策,意在筹措钱粮。
我孔家世代沐浴皇恩,忠君体国,于情于理,都不能置之不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士大夫固有的清高:
“然,这等近乎商贾鬻爵之事,终究非治国之正道,非士林之雅事。
我孔府出面,略作表示,全了君臣之义,露个面也就够了。
至于剩下的份额,仙源县内,乃至鲁东各地,自有那等渴慕功名、急于攀附的官吏富绅去争抢填补,无需我们过多沾染。”
皇上想割韭菜,让他割别人家的去好了。
我衍圣公府可没这么多钱财给他们割。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淡绿衣裙的小丫鬟,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端上一杯刚沏好的菊 花茶,放在书案旁。
孔宗平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只觉菊香清冽,沁人心脾,不由赞道:
“今年这菊 花茶,品相滋味皆属上乘,是哪家商号送来的?”
老管家连忙回道:“回主人,是城东‘胡记’商号孝敬来的。”
孔宗平点了点头,随意吩咐道:
“嗯,既然如此,今年府上所用的茶叶,便都定他家的吧。
明日,让他送十万贯助茶资前来。”
嗯,孔府就是这样的,我用你家的东西,你还得给我家钱。
毕竟这是你们的荣誉。
“是,老仆记下了。”
老头心里总觉得不对劲,但是没办法,他是当仆役的又能说啥呢?
“行了,左右无事,你也奔波了半日,且去歇息吧。”
孔宗平挥了挥手,目光再次沉浸于书卷之中。
“老仆告退。”
老管家恭敬地行礼,缓缓退出了房间。
待房门轻轻合上,孔宗平才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嗤笑,低声自语道:
“果然还是少年天子,涉世未深,急于求成……
自以为能想出什么妙策填补亏空,殊不知,这等伎俩,史书之上早已记载得明明白白,不过是重蹈覆辙罢了。
唉,终究是……年少无知啊。”
而另一边,老管家回到了自己位于孔府外围、陈设同样考究的房间里。
就他这个房间,但凡拿出来,不是七品黄堂,你都住不起。
但是,他只是一个管家。
老头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榻上,眉头微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似乎在反复权衡着什么。
就在这时,他的儿子,一个三十岁左右、面相虽然不像他但是一样目露精明的男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见父亲神色凝重,低声唤道:
“爹,您回来了?事情……”
老管家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示意他走近些,然后压低了声音问道:
“别问那么多。
你且说说,咱们自家名下,如今能动用的余财,拢共有多少?”
儿子虽感诧异,还是迅速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回道:
“若是将各处田庄、铺面的收益,以及库里的现银、铜钱都折算进来,约莫……能有几十万贯上下。
爹,您问这个是……?”
老管家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低声道:
“既然这样……你一会便出了府里,悄悄地去办。
去寻几个可靠的门路,不必声张,将那些不太打眼的田产、或是库房里些许久不用的器物,折换成现钱回来。
要快,也要隐秘。”
儿子闻言,顿时愣住了,满脸都写着不解俩字:
“父亲,这……这是为何?如今并无大的开销,为何突然要折换现财?
而且这般急切……”
我爹要跑路了?
而老管家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了儿子一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让你去,你便去。有些风,看似不起眼,却未必空穴来潮。
多备些现钱在手上,总归……不是坏事。
记住,手脚干净些,莫要让人察觉。”
儿子看着父亲严肃的表情,虽满腹疑惑,却也不敢再多问,只得躬身应道:
“是,儿子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老头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走出去了,这才叹了口气,重新坐在榻上,翻了个身。
虽然不知道为啥老爷只让买一份,但是他自己买一份,应该也没事吧。
他不想再做这个看不出头来的管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