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 篷内炭火烧得正暖,驱散了些冬日的寒意。
了尘现在在京里的日子可是好的嘞不得了。
一天三顿不知多少达官贵人前来相请,都想见见这位神僧。
所以现在的了尘吃饭吃的也十分圆 润,虽然不像是大相国寺那帮和尚那样,可看着还真有些佛相了。
张永春伸手掀开厚重的门帘,侧身让过。
了尘禅师也没客气,低头步入,身上还是那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袍。
这身衣服在帐内的led灯光下更显朴素。
“了尘禅师,好久不见。”
张永春解下身上的大氅,随手递给侍立一旁的何书萱,脸上露出笑容。
了尘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行了个礼:
“张檀越,好久不见。
此番北地回来之后,将军的气色好像又红润了不少。”
张永春一愣,随即失笑:
“哎,了尘禅师什么时候也学会客套话了?
出家人不是不打诳语吗?”
这老和尚也进步了?
以前不是开口就戳人肺管子吗?
却不想了尘抬起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竟然满是认真:
“贫僧确实不曾打诳语。
檀越面色红润,眼底清明,较之数月前在京中时,确实更显康健。
想来是京里花花世界颇多劳神,此次回了家里,得以养元固精了。”
张永春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
这话还是真的。
这段日子因为行路,张永春每天都属于吃饱了睡睡醒了吃的状态,养精蓄锐的。
而唐大凉粉怀着孕,他也没空折腾,大多数时间是伺候媳妇。
可不精力充沛么!
一旁何书萱脸蛋都红了,想起来今天早上伺候爷……
呜……好大的旗杆……
吸溜。
帐 篷里安静了一瞬,只能听见炭火噼啪的轻响和不知道是啥动静。
侍立一旁的何书萱赶紧低下头,肩膀却微微颤抖起来。
“咳咳。”
张永春清了清嗓子,挠了挠手心。
“禅师还是这般直接……来,坐。”
他率先走到帐中铺着仿狼皮褥子的矮榻旁坐下,伸手示意。
了尘也不推辞,在对面盘膝而坐,腰背挺得笔直。
“书萱,上茶。”张永春吩咐道。
何书萱应了一声,从一旁的暖笼里取出茶壶,倒了三杯热气腾腾的奶茶。
当然,这是真奶茶,是老娘从乳品司那边哪来的。
顿时,乳香混合着茶香在帐内弥漫开来。
将一杯递给张永春,一杯递到了尘面前,小丫头自己也熟稔捧着一杯,乖巧地退到一旁。
了尘看着眼前这杯奶白色的茶汤,摇了摇头:“多谢施主,贫僧不用。”
“嗯?”
张永春正端起茶要喝,闻言停下动作。
“禅师不喜奶茶?那我让他们换清茶来?”
这老登之前喝的不是挺开心的吗?
“非也。”
了尘双手却依旧合十,咬了咬大灯泡一样锃光瓦亮的脑袋。
“贫僧尚未早食,不宜饮茶,对脾胃不好。”
张永春这回是真的惊讶了,他放下茶盏,上下打量了尘一下:
“大师之前不是不通医理么?怎么现在也开始讲究起这个来了?”
了尘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带着几分无奈吧,还又有几分郑重。
“既然接了张檀越的事情,做了这神僧,贫僧总是要懂些医理的吧。”
他顿了顿,继续道:
“这些日子,贫僧委托了王施主,帮我寻了些医术典籍前来。
于每日早晚功课之余,便点灯读书,一月下来,也算有些收获。”
张永春这回是真愣住了。
这什么行动力啊?
他看着了尘那双平静却坚定的眼睛,还有眼底下淡淡的青黑,忽然意识到这老和尚说的是真的。
他是真的在拼命学医。
“大师不必如此。”
张永春的声音柔和下来。
可别把这老头熬死了啊,你还得当我国师呢。
“我当初请你做‘神僧’,不过是权宜之计。
那些药……”
“出家人愿行合一。”
了尘却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平静道:
“贫僧既然披上这身僧袍为人看医治病,总是要自己懂些医理的。
若不然,将来张檀越若是不肯施舍药材了,再有人寻到贫僧,我又该如何呢?”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
张永春看着了尘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忽然觉得这老和尚比他想象中还要固执,还要纯粹。
“禅师真是禅心一如。”
他终于缓缓开口,语气里又多了几分敬意。
“既然如此,我也不绕弯子了。
这次请禅师前来,正是为了禅师家乡的事情。”
了尘眉头微蹙:“张檀越,贫僧家乡出了什么事了?”
张永春端起茶盏,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 挲着温热的杯壁:
“禅师恐怕不知吧,陈州如今有一伙恶贼,杀了州官为匪,公然对抗朝廷,欲行张黄之事。”
了尘沉默了。
然而,他没有像张永春预料中那样惊讶,甚至连愤怒都没有。
老和尚只是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双手合十,低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张永春一挑眉,有点不对劲啊。
想看到没看到,他就开始挑唆起来:
“禅师莫非知道此事?为何不见惊奇啊?”
了尘睁开眼睛,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第一次闪过一丝痛色:
“贫僧离开陈州之时,便已见到城内……有易子而食之事。”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帐内的温度仿佛降了几分。
“不然,贫僧又怎么会放任那些民众拆了寺庙呢?”
“那禅师对百姓造反之事,似乎也不奇怪?”
“佛家不是讲不杀生,讲证悟么,这帮暴民杀官造反,禅师也不奇怪?”
了尘的声音依旧平稳。
“可张施主也说了,这是佛家的说法。
乃是我佛规劝我等出家之人的戒律。”
他抬起头,直视张永春:
“似这芸芸众生,皆在苦海里挣扎。
他们求生尚且困难,我等出家人又能如何要求他们去做‘安安饿殍’呢?”
“安安饿殍”四个字,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张永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尘。
了尘忽然站起身,朝着张永春深深鞠了一躬:
“张檀越,贫僧向您辞行。”
“禅师可是要回陈州?”
张永春问,语气平静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唐清婉今天想撅着还是趴着一样。
了尘直起身,点了点头,僧袍的袖口因为用力而微微颤动:
“正是。
陈州百姓正在水火之中,贫僧虽力微,却也不能……”
“好。”
张永春的声音打断了了尘的话。
了尘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还在继续说:
“……纵使檀越留下贫僧,可贫僧此时已心如……”
他说到一半,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此刻满是惊诧:
“什、什么?”
张永春笑了笑,端起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奶茶,喝了一口:
“我说,好。”
这下了尘站在原地惊讶了。
僧袍下的身体都僵住了,他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缓缓坐回矮榻上,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张檀越……不留下贫僧?”
“自打见了大师以来,从未见过大师如此惊诧过。”
张永春的笑意更深了,可算见到你害怕了是吧!
他放下茶盏。
“大师,你若想回陈州,张某定然不会阻拦。
但是——”
张某想问你,此次你回了陈州,又会作何事?”
了尘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
“自然是会去说服那义军头领,劝他放下屠刀,莫再造杀孽。
也会尽力安抚百姓,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什么?”
张永春打断了他,目光跟探照灯一样。
“大师是告诉他们要忍耐,要忍着饿死,等待朝廷不知道何时到来的救济?
还是告诉他们,饿死了就能往生极乐?”
了尘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可太真实了。
张永春摇了摇头,语气缓和了些:
“大师,我知你在陈州颇有威望,百姓敬你如真佛。
但是你恐怕不知道,那义军现在假借‘天公将军’之名,欲行暴篡之事。
你去游说,他们虽然不会对你如何,毕竟还要借你的名望收拢人心。
但也定然不会听你的。
我想,最可能的结果,是将你捆起来,奉为座上宾,却放在一旁不去理你。”
了尘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道:
“那我也要去。”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石头一样坚硬。
就跟他这个人的禅心一样。
“张将军不必劝我。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陈州是贫僧的故乡,那里的百姓,很多都曾是我寺中的香客,是听过我讲经的人。
我不能……”
“我不是劝你。”
张永春再次打断了他。
了尘再次愣住了。
张永春苦笑着,招了招手,小丫头又给他填上一杯暖茶:
“大师可能不知,他们假借的‘天公将军’……便是我的名号。”
了尘的眼睛猛地睁大,嘴唇都哆嗦起来了。
这,这是啥玩意?
关你有啥事啊!
“他们说我是天师转世,是来拯救苍生的‘天公将军’。”
张永春摊了摊手。
“这简直是满口胡言,可偏偏……陈州的百姓信了。”
了尘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这、这不是……”
“满口胡言?”
张永春替他说完了,给老和尚换上一杯热乎茶递过去。
“正是如此。所以此事,也为难到了我的头上。
朝廷若是追查下来,发现有人打着我的旗号造反,那我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帐内的炭火又噼啪响了一声。
了尘看着张永春,老头忽然明白了什么。
“所以……”
他缓缓开口,靠前了一些。
“张檀越请我来,不是要劝我留下,也不是要告诉我这些。
你是想……让我做什么?”
张永春笑了。
这回是真正的笑,笑容里带着赞赏,带着一种“你终于明白了”的意味。
“我想请禅师帮我一个忙。”他说。
了尘皱眉:
“是要帮将军洗去这个身份吗?
贫僧可以回到陈州后,向百姓说明,张将军与此事无关……”
“不。”张永春一摆手。“恰恰相反。”
他看着了尘困惑的表情,缓缓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我是想请禅师,回到了陈州之后,加入这‘黄巾’之中。”
了尘的瞳孔猛地收缩。
“然后,悄然将位置占据过来,架空那两位首领。”
张永春的声音压得很低。
“禅师在陈州素有威望,百姓信你。
若你能入主义军,那些被蛊惑的百姓,自然会转向你。”
“到时候,待时机成熟,我自有办法与禅师交代,安排好陈州百姓。
禅师放心,我既不让他们继续造反送死,也不让他们再受贪官盘剥。”
张永春说完,静静地看着了尘。
了尘也看着他。
帐内安静得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许久,了尘忽然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念诵什么经文。
张永春也听不懂。
他的眉头紧锁,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张永春没有催促,只是耐心等待。
终于,了尘睁开眼睛。
他盯着张永春看了很久,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挣扎、痛苦、决绝……
最后,他一闭统计图一样的眼睛,咬了咬牙。
“好。”
这个字说得很轻,却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贫僧答应张将军。”
张永春哑然失笑:
“禅师怎么答应的这般痛快?
这不违背了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戒律了吗?
你要去欺骗那些义军,要假装加入他们,要……”
“我佛慈悲。”
了尘打断了他。
老和尚缓缓站起身,走到帐中央,朝着陈州的方向,深深合十鞠躬。
然后他转过身,看着张永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悲悯,有决绝,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最后,都变成了两个字。
慈悲。
“这普天之下,除了张将军有这等悲天悯人的胸怀,还有何人呢?”
了尘的声音很轻,却像钟声一样在帐内回荡。
“若能救得了陈州百姓,贫僧一人破戒……又有何妨?”
张永春也站了起来。
他看着了尘,看着这个固执、纯粹、却又愿意为百姓踏入地狱的老和尚,忽然深深地鞠了一躬。
“禅师大义。”
他郑重地说。
“陈州百姓,有福了。”
了尘没有避开这一礼,只是双手合十,低低念诵:
“阿弥陀佛。
这人间皆苦。
既然众生不得求存。
那就只苦我一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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