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自称是承袭唐制,因此很多东西也是一脉相传。
唯独这个过节,却不一样。
大周对于真正算是正节的正旦节并不看重,反而是对元宵节极为看重。
因此即使过了正旦节,大周的都城内热闹气氛依然很浓,甚至犹有过之。
汴京外城的街道因为两边有做生意的,因此看着比内城窄些,却也热闹得多。
青石板路被经年的车马早都压得光滑,两侧店铺鳞次栉比,幌子在冬日的风里招摇,瞅着跟狗皮膏药一样。
而整个街上都弥漫着各种气味。
蒸糕的甜香、煮面的热气、烤饼的焦想味儿混杂在空气里,间或传来几声小贩的吆喝,孩童的嬉笑。
嗯,那个烤胡饼的烤糊了。
张永春扶着唐清婉,小心避开地上的坑洼走着。
眼看着唐清婉四处看着好像看啥都新奇的样子,张永春有些纳闷。
不是,你一个辽国公主,又卖了这么多年豆腐,咋还能没见过市井呢?
这有啥好看的?
“夫人啊。”
张永春侧过头,在唐清婉耳边轻声道。
“这外城没什么好看的,多是寻常百姓的营生。
若是要看景致,等到了内城,我带你去御街、大相国寺、金明池。
若想见识,咱们再去太学走走,那才叫气派。”
唐清婉却摇了摇头,一手扶着现在还是维纳斯之丘的小 腹,一手轻轻搭在张永春臂弯里。
大凉粉的目光扫过街边的众人。
有蹲在炉子前烤山药的老汉、还有抱着孩子买针线的妇人、蹲在墙根下晒太阳闲聊的厢军。
“这又有有什么不好的,气派有什么看头。”
说着,唐清婉一脸的不懈,张永春感觉两块枣馒头隔着狐裘蹭了蹭自己。
“那内城看着光鲜,却多是些蝇营狗苟、虚情假意的东西。
我自小在上京见得多了。
王宫金帐里,今日姐妹相称,明日就能往你茶里下药。
而且朝堂之上,当面称兄道弟,背后捅刀子的还少么?”
张永春这才想起来,哦对,自己媳妇不稀罕那些玩意。
而唐清婉说到这顿了顿,看向街角一个正蹲在地上数铜板的小乞丐。
那孩子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一身破旧,满脸冻疮。
一旁的何木生眼睛看到了这一点,赶紧过去伸手摸出一把大钱。
啪嚓一下,撒在了乞丐碗里。
“哎呦,谢谢大爷,大爷长命百岁,军爷大富大贵!”
“倒是这人间烟火。”
唐清婉看着那小乞丐笑了,自己唇角也泛起一丝真切的笑意。
“才是我喜欢的,若不然,我又怎么会委身于你呢。”
说着唐清婉又把张永春的胳膊搂紧了些。
张永春心说还好啊,你还没到那个下奶的时候,要不然就这一挤,多糟践东西啊。
“好,那就依夫人。
咱们慢慢走,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夫妻俩正说着呢,从街道那头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眼瞅着一辆双驾的青篷马车从人群里穿出,车夫挥着鞭子,嘴里吆喝着“让让!让让!”。
那两匹马头挂着紫色的带子,也没人敢拦住。
这辆马车冲着张永春一行人的方向直冲过来。
何木生脸色一变,猛地按刀上前,一步挡在张永春和唐清婉身前。
顿时,身后十几个亲兵也瞬间散开,手按刀柄,将两人护在中间。
街上的百姓见状,纷纷避让,一时间鸡飞狗跳。
“无妨。”
张永春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笑意。
“自己人。”
话音未落,马车已到近前。
那车夫猛地一勒缰绳,两匹健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稳稳停在何木生身前十几步处,竟分寸不差。
随着车帘“哗啦”一声掀开,一个穿着淡紫色织锦袄裙的身影从车上跳了下来。
是何诗菱。
小丫头今日梳了个端庄的盘髻,髻上簪着支赤金点翠步摇,耳垂上悬着小小的明珠坠子。
当然,这些都是真货了,是大长公主赏的。
小丫头一身衣裳虽不张扬,料子却也是上好的苏锦。
别说,一个月不见,小丫头原本还有些稚气的脸蛋长开了些。
得了雨露之后,小丫头眉眼间多了几分干练,倒真有一分主母的气度。
“爷!夫人!”
何诗菱快步上前,眼圈却已经红了。
她先是对着张永春和唐清婉深深一福。
而抬起头时,目光落在唐清婉身上,更是激动得嘴唇都在轻颤。
其实小丫头最想的还真是唐清婉。
她的身份需要唐清婉认可。
而这时,后面那辆马车的车帘也被掀开了。
听到声音何书萱探出脑袋,一看见姐姐,眼睛顿时瞪圆了。
张永春也听到了深厚的动静,转头一看,笑着招了招手。
既然公子允许了,那何书萱也顾不上规矩了,跳下马车就扑了过去。
“姐姐!姐姐!”
小丫头一头扎进何诗菱怀里,抱着她的腰,眼泪哗啦啦就下来了。
“我好想你!在京里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
何诗菱也紧紧抱住妹妹,一手轻拍她的背,声音哽咽:
“傻丫头,姐姐好着呢……倒是你,跟着爷去北地,吃了不少苦吧?
瞧你都瘦了……”
姐妹俩抱在一起,一个哭一个哄,引得街上不少行人侧目。
主要是要是俩傻丫头哭也没人看,关键是这俩人穿的华贵不说,还都长得好看。
而唐清婉看着这一幕,唇角的笑意也深了几分。
她是过来人,自然看得出来些东西。
她目光在何诗菱盘起的发髻上停留片刻,轻声道:
“好啊,几日不见,小丫头也有些如夫人的样子了。”
这话声音不大,却让旁边的何木生心头猛地一跳。
他光顾着开心了,都没注意注意看大女儿那端庄的盘髻。
那是妇人发式,未出阁的姑娘是绝不能梳的。
而此时再听唐清婉那句“如夫人”,何木生只觉得一股热 流直冲头顶,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
果然!
果然自家大丫真的入了将军的眼了!
如夫人咋了,那也是夫人!
而何诗菱听到唐清婉的话,连忙松开妹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对着唐清婉又是深深一福:
“夫人说笑了,婢子不敢僭越。”
她说着,小脑袋又低了些:
“这盘头……也是爷让的。
京里事多,人来人往,婢子怕没个身份,挡不住那些上门打探的。
如今夫人来了,婢子……婢子这就改回丫髻。”
说着,她伸手要去拆发髻。
“不用。”
唐清婉却摇了摇头,语气温和的扬了扬手。
“梳着吧,挺好的。”
反正这贼汉子早晚也得吃,吃自己家里的总比外人家里的好吧。
何诗菱的手僵在半空。
她抬起头,看着唐清婉那双含笑的眸子,又看看旁边含笑不语的张永春,忽然明白了什么。
小丫头眼圈又红了。
这一回,她眼泪是真的忍不住了,大颗大颗往下掉。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唐清婉磕了个头:
“谢……谢过夫人!谢过夫人!谢过爷!”
这个头,磕的是真心实意。
小丫头声音虽然还在哽咽,却满是欢喜。
因为这代表从此以后,她晚上可以名正言顺的以侍妾的身份,和爷睡在一张床上了!
而不是作为道具睡在床上!
张永春看着这场面,心里也是暖的。
行啊,都是我的翅膀。
反正我都是太阳了,当个十二翼大天使又有何不可。
他上前一步,把小丫头扶起来。
“行了行了,都起来吧。
你唐姐姐现在身怀六甲,不能久站。
走吧,先回钱庄再说。”
何诗菱赶紧起身,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连连点头:
“哎,爷,婢子知道,知道!
婢子给爷贺喜了,终于要有小主人了!”
“爷,夫人,上车吧?外头冷,夫人身子要紧。”
张永春却笑道:
“你唐姐姐不上车,她要走走,看看这人间烟火。”
何诗菱一愣,随即展颜笑道:
“那婢子也陪着夫人走走。”
说着,她走到唐清婉另一侧,小心扶住她的胳膊,又对何书萱招招手:
“萱儿,来,扶着这边。”
何书萱赶紧凑过来,姐妹俩一左一右,将唐清婉和张永春护在中间。
随后,她又转身对着马车夫吩咐:
“老赵,你把车赶到钱庄后门去,小心着些。”
那车夫老赵是个四十来岁的精瘦汉子,闻言连忙躬身:
“是,如夫人。”
张永春看得好笑,却也放心。
他回头对朱时吩咐:
“朱时,你先将弟兄们带回皇庄安顿。
何木生带十个人跟着就行,其他人不必跟着了。”
朱时应了一声,转身对着身后数百人的队伍一挥手,捧日军和女真八旗立刻分作两队。
一队随着朱时转向另一条街,而另一队则由何木生领着,散在张永春一行人周围。
张永春这才与唐清婉并肩,继续沿着街道慢行。
何诗菱姐妹俩跟在两侧,何木生带人在前后警戒。
“看来你在京里,是把这摊买卖撑起来了。”
"哎呀,是何娘子!"
街边陆续有行人认出何诗菱,远远就点头致意,甚至有铺子掌柜特意从店里出来。
“何娘子,正旦福庆!”
“福庆!”
就连话都说不明白的小孩也站在门口,冲着何诗菱躬身行礼。
张永春看着,不由笑道。
“连车夫都称你‘如夫人’了。”
何诗菱脸又是一红,低声道:
“爷别取笑婢子了……其实,婢子没做什么。
京里的买卖,多亏了大长公主府和郭相公府上帮忙。”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
“京里水深,听说爷在河北道做下好大事业,不少人都想来探探虚实。
有想攀附的,也有心怀鬼胎的。
多亏郭相公府上的人私下递了话,那些人才不敢妄动。”
张永春点点头,神色郑重了几分:
“郭公厚恩,我记在心里。
看来这次回京,我得准备一份厚礼,上门好好拜 谢恩师了。”
别说,这老头是真办事啊。
这钱花的不冤枉。
一旁的唐清婉闻言,美目微睁,诧异道:
“原来相公所说拜了郭相公为师的事情,不是哄骗妾身啊?”
张永春一愣,转头看她:
“夫人莫非一直觉得我在骗你?”
唐清婉抿唇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狡黠,看着跟前天晚上跟他晚上说我就吃一口一样。
“没有。
只是妾身不敢相信,似夫君这般玲珑剔透、不拘一格的人,竟然会拜一位……学究做师长。”
她在“学究”二字上稍稍加重了语气。
张永春哑然失笑:“谁和你说郭相公是学究了?”
唐清婉眨了眨眼:
“都说看子类父。
郭露之郭翰林,就是君子。
而郭公,妾身在辽国时就听过他的名声。
父皇也称其品性高洁,学问精深,堪称是千古君子。
而能教出郭露之这般君子的,其父定然也是位方正君子吧?”
张永春张了张嘴,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他摸了摸鼻子,沉吟片刻,才缓缓道:
“嗯……若说是君子,郭公确实也算是君子。”
“只不过……”
他顿了顿,斟酌了好一阵用词,才开口道:
“是有些类魏晋风 流之风的君子。”
反正嵇康他们也是流 氓,老流 氓也是流 氓。
应该差不多吧。
而唐清婉却听得一愣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张永春看着她好奇的模样,忽然笑了:
“若是有机会,我带你亲自见见恩师,你便知道了。”
唐清婉见他卖关子,也不追问,只是点点头。
而心里却对那位素未谋面的郭相公,生出了几分好奇。
一行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已到了万古钱行所在的街口。
今日,万古钱庄那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紧紧闭着,门口连个迎客的伙计都没有。
张永春看着紧闭的大门,挑了挑眉:
“哎?今日怎么没有挂牌营业?”
何诗菱抿唇一笑,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爷,您回来了,再多的金山银海,也没有接您回来重要啊。
婢子今早就吩咐了,歇业一日,所有人都在后院准备接风宴呢。”
张永春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
“人家都是做了主母就开始心痛钱,想着法子开源节流。
你可倒好,爷还没回来,就先给爷关了一天买卖。
这一日的流水,怕是不下千贯吧?”
何诗菱被他捏得小脸一哆嗦,随即面颊飞红,低声道:
“爷,也不全是这个事儿……”
她话还没说完,钱行大门内忽然传来一阵“咚、咚、咚”的闷响,像是有人在里头搬动重物。
紧接着,门内传来“哗啦”一声,似是门栓被抽开的声音。
众人都是一愣。
何诗菱更是蹙起眉头。
她明明吩咐了,今日闭门谢客,所有人都去后院准备,前头不该有人才对。
就在这当口,那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缝。
一张脸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那是一张约莫五十来岁的胖脸,面皮白净,三缕长须梳理得整整齐齐,一双眼睛不大,却亮得惊人。
看着跟圣诞老人一样。
只是此刻,那张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角还沾着些可疑的油渍,头上戴着的翰林巾也有些歪了。
这人探头往外一看,目光落在张永春身上,眼睛顿时一亮。
“哎呦!”
他一把推开门,整个人摇摇晃晃地迈出门槛,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葛布道袍敞着怀,露出里头绸缎中衣,手里还拎着个青瓷酒壶。
他盯着张永春看了两秒,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孽徒!你可算回来了!”
张永春看着这位突然出现在自家钱行里的不速之客,呆了呆,随即苦笑一声,上前一步,深深一揖:
“学生张永春,拜见恩师。”
站在一旁的唐清婉,看着这位衣衫不整、面泛红光、拎着酒壶叫她夫君“孽徒”的老者,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这就是那位教出“千古君子”郭露之的……
方正君子?
而郭恩本来还要浪 荡几下,可是看到了张永春身旁站着的唐清婉,却目光顿时一凝。
随后咳嗽了一声,整了整头上的翰林巾,又掏出来从张永春那边顺来的眼镜布擦了擦嘴。
眨眼间,一个邋遢胖老头就变成了和蔼老文生。
这回别说唐清婉了,张永春都看傻了。
你这老头,还有这一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