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金融城。
这里的空气,闻起来都和东区不同。没有煤灰的呛鼻,没有机油的腥腻,只有金钱、皮革与高级雪茄混合发酵后的,冰冷而傲慢的味道。
马车停在伦巴第街,皇家联合银行那如同神殿般的巨石门廊前。门廊下,擦得锃亮的黄铜铭牌反射着清晨的微光,冰冷地宣告着此地的权威。
门前,站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脸颊和手背上都是洗不净的灰垢,正怯生生地向每个走过的大理石台阶的绅士伸出小手,嘴里重复着听不清的呢喃。
徐翼翼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半秒,便移向了银行内部。她的脑中,正在飞速运转着即将到来的交锋,盘算着对方可能的回应,以及她准备好的,层层递进的后手。这个孩子,不过是这台巨大工业机器运转时,必然会碾出的一道辙印。悲哀,但与她的目标无关。
李二牛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他没有看徐翼翼,只是沉默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先令。那枚银币在他粗粝的指间显得格外亮。他弯下腰,没有直接把钱丢进孩子脏兮兮的手心,而是轻轻放了进去,还用手指帮他蜷起,握紧。
孩子愣愣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怜悯,也没有施舍,只有平静。
做完这一切,李二牛直起身,面无表情地迈上台阶。
徐翼翼站在门廊下等他,她什么都没说,但那瞬间,她感觉脚下的花岗岩地面,比李二牛的眼神更冷。他那个简单的动作,像根无声的刺,扎进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用数据和逻辑武装的坚硬外壳。
他还在用他那套战场上的旧准则,去应对这个新世界。
而她,早已明白,在这里,善良是最不值钱的货币。
银行内部,穹顶高耸,光线从顶部的玻璃窗倾泻而下,照亮了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柜员们在黄铜栅栏后,像精密的钟表零件,拨动着算盘,敲击着印章,发出清脆而规律的交响。
他们被引入二楼的会客室。房间里铺着厚重的波斯地毯,燃着壁炉,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气。
银行家哈里森先生,挺着啤酒肚,穿着剪裁合体的马甲,慢条斯理地用银钳夹起方糖,放入咖啡杯中。他甚至没正眼看他们递上的名片。
“诺森伯兰庄园?”他搅拌着咖啡,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据我所知,老公爵去世后,那里只剩下一群等着变卖资产的远房亲戚。恕我直言,本行只与有稳定现金流的客户打交道。”
李二牛坐在沙发上,像尊沉默的雕塑。他的目光,落在哈里森那只戴着鸽子蛋那么大红宝石戒指的肥厚手指上,眼神平静,却让后者莫名感到一阵心悸。
“我们不是来贷款的。”徐翼翼开口,声音清冷,打破了房间里虚伪的安逸。
她将一份文件推到桌子中央。
“我们是来收购不良资产的。”
哈里森的动作停住,他终于抬起眼皮,看向徐翼翼。
“铁腕伯爵,在贵行的长期贷款,已经逾期三个月。他的煤矿,因为蒸汽锅炉老化,产量连续半年下滑。他的船运公司,三艘货船在维修厂里趴着,付不起零件费。”徐翼翼每说一句,哈里森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这些,都是银行内部的机密。
“这些商业情报,你是从哪……”
“我们还知道,他为了填补窟窿,从一个叫‘屠夫’的放贷人手里,借了笔钱。”徐翼翼打断他,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像在陈述天气,“而现在,‘屠夫’的全部债权,都在我们手上。”
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手术刀。
“哈里森先生,我们今天来,不是来跟您商量。而是来通知您,从现在起,铁腕伯爵的所有债务,将由新的诺森伯兰继承人接管。我们要求贵行,立刻冻结伯爵的账户,并配合我们进行资产清算。”
“荒唐!”哈里森猛地拍了下桌子,咖啡溅出杯口,“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
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李二牛站了起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桌前,拿起那把沉重的银质裁纸刀。他用两根手指捏着刀尖,轻轻一掰。
“咔。”
纯银的裁纸刀,应声而断。
他将两截断刃,轻轻放在哈里森面前,依旧沉默。
但那清脆的断裂声,比任何威胁都更具分量。
哈里森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看着眼前的断刃,又看看李二牛,再看看那个言语锋利如刀的女人。他明白了,这不是谈判,是通牒。一方拿着规则的刀,另一方,拿着真正的刀。
“我……我需要向董事会汇报。”他声音干涩,气势荡然无存。
“明天上午十点前,我们等你的电话。”徐翼翼站起身,理了理裙摆,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场寻常的下午茶会。
走出银行,伦敦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带来暖意。
徐翼翼沉浸在胜利的快乐中,她的计划,完美地撬动了第一块基石。她甚至已经开始构思,如何利用银行的力量,去吞噬伯爵的其他产业。
“你刚才,没必要掰断那把刀。”她偏头,对身旁的李二牛说,语气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炫耀,“我的话,已经足够让他屈服。”
李二牛没有看她,目光投向街角。
那个乞讨的孩子已经不见了。原地,只剩下一小滩不明的水渍。
“有些事,”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用嘴说,太慢了。”
徐翼翼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她忽然意识到,他们赢了,但他们赢得并不一样。她赢得了一场复杂的商业博弈,而他,只是解决了一次简单的麻烦。
在她的世界里,规则是武器,是阶梯。
在他的世界里,规则,依然是需要被击碎的障碍。
他们并肩走在金融城的街道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却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分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