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震英看着高大宽狼吞虎咽的样子,语气放缓了些。
当过兵的人看不得别人吃饭吃的狼吞虎咽的样,更别说高大宽还是他的子侄辈。
“吃,在我这就别客气,锅里还有,要是不够,我让你婶再给你下一纸儿挂面。”
高大宽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用力点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赞叹道:
“嗯!香!婶子包的饺子真香!”
这话也不是瞎话,调饺子馅的人调的好,肉不多照样好吃,很显然何莉就会调馅,虽然吃不着多少肉,但是白菜那股子鲜灵劲出来了。
一旁的何莉见状,对旁边的陆欣颖抬了抬下巴:
“去,给你大宽哥砸点蒜泥来,就饺子吃,香。”
然后她又拿起了桌上的饺子盘,一边颠动防止粘连,一边说道
“哎,你别着急,慢慢吃,没人跟你抢。”
陆震英却摆了摆手。
“哎,别听他的,吃,大小伙子吃饭要是没点虎劲还算啥老爷们。”
一旁的陆欣颖“哎”了一声,起身去厨房折腾。
小丫头遗传了她妈的巧手和亲爹的麻利性子,很快就端来一小碗捣好的蒜泥,还往里淋了点酱油。
把小碗递给高大宽,她重新坐下,把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掌托着小下巴,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高大宽。
陆震英家里很少来且,一般都是他们去走亲戚,而就算来了年轻人,这年头大家也很少在家里吃饭,都知道不容易,赶紧说两句话,避开饭点就走了。
哪怕有几个留在家里吃饭的,也都得装装样子,吃完一碗饭没有说再添饭的。
像是高大宽这样没尽脏端着盘子就是吃的,小丫头还真没咋见过。
高大宽则没理会她,端着盘子埋头苦干,一口一个饺子,蘸着蒜泥,吃得酣畅淋漓,汗把里面的小背心都湿透了。
但是嘴上吃的勤,他心里特在飞速盘算着。
现在这关算是过了大半,得稳住,不能露馅。
眼看饺子吃的差不多了,就在这时,一旁一直默默观察他的陆震英吸溜了一口白酒。
然后,举起了小酒壶,冲着高大宽摇晃了一下。
“来点?”
高大宽赶紧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不会,陆叔,我不会。”
陆震英却不由分说的给高大宽倒上了一杯,嘴里劝道。
“哎,总得学的嘛,咱们这天冷,不喝两口,咋热乎热乎啊!”
说着,把满满的一酒杯酒递给了高大宽。
“来,一口干了!”
高大宽见状没奈何,也只能端起杯子。
一口下了肚子,高大宽只觉得肚子里钻进了一条火一样,腾一下脸就红了。
不过还好,这具身体对于酒精的耐性貌似不错,光上脸,不上头。
高大宽只能装出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而陆震英看着高大宽这样,点了点头。
俩人就这么一个劝一个喝,眼瞅着高大宽就喝的差不多了,好像舌头都喝大了。
陆震英见状皱了皱眉,知道差不多了。
随后,把酒杯“哒”一声轻轻墩在炕桌上,忽然开口。
“去,小颖啊,进屋去,我跟你哥有点话说。”
陆欣颖应了一声,站起来看了一眼高大宽,随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关上了门。
而听到了关门声后,陆震英咳嗽了一声,看着高大宽,目光骤然一变。
“大宽,你跟叔说实话,你刚才那套嗑,什么欠债还钱、干干净净走、照顾小颖……这套词儿,是从哪儿学来的?”
就这一下子,高大宽就觉得头皮一麻,陆震英那是杀过人的兵啊,眼神多快啊,根把刀子一样,贴着高大宽的头皮就过去了。
高大宽心里“咯噔”一下,夹饺子的筷子顿在半空。
他赶紧抬起头,把嘴里的饺子咽下去,端着饺子汤顺了顺,这才大着舌头摇头道:
“陆叔,没人教俺,都……都是俺自己个儿想出来的。”
陆震英那是一个字都不带信的,他还不知道高大宽是啥样的人?
老头眯起眼睛,冷哼一声:
“行了!
就你那点脑仁儿,还能琢磨出这么一套有头有尾、有情有理的话来?
说实话,别糊弄你陆叔!”
老头把酒盅扣在小腰壶上,身体微微前倾,一抱膀子。
“你老老实实交代,是不是马大轱辘那个老小子教你这么说的?
完了他让你来我这儿演戏,好顺理成章地把工位倒给他闺女,是不是?”
一旁的何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猛地反应过来,拍了下大腿:
“对啊!
哎呀老儿子,你陆叔不说我还没细想!
你从小就是个直肠子,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哪能一下子说出这么圆全的话?”
这不想不要紧,一想下来她也急了,连忙凑近些问道。
“好孩子,你跟妈说,是不是真让马大轱辘给忽悠了?
他逼你这么说的?”
陆震英把刚才喝酒放开的腰带又抓紧了,骂了一句:
“大宽,在这你别怕他马大轱辘!
有什么委屈就跟叔说!
刚才我就说了,就算你收了他的钱,叔也能帮你要回来,绝不能让他这么坑你!”
他说着说着,这火气算是又上来了,嘴里骂了一句。
“这马大轱辘真他妈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连你这么个实诚孩子的工位都骗!
这什么东西!”
一时间,屋里这俩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高大宽身上,等着他的回答。
就在这时,高大宽却慢慢地把手里刚夹起来的饺子放回了碗里。
他抬起头,看了看一脸关切的何莉,又看向目光如炬的陆震英,这才摇晃着大脑袋,开口说道:
“陆叔,婶子,俺……俺说实话。”
说着,他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马叔……他确实教了俺几句,让俺来的时候别傻站着,多说点好听的……”
何莉和陆震英对视一眼,心道:果然!
就这孩子,要是能有这么圆圈的话,那可出事了!
但高大宽说到这,却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认真起来:
“但是!想下乡这事,真是俺自己个儿想的!
跟马叔没关系!”
说到这,他抬起手,习惯性地扣了扣下巴,眼神望着窗户上已经上冻的玻璃,仿佛在回忆什么一般,慢条斯理道:
“俺……俺从小读书是不多,脑子也笨。
但俺自己觉着,俺也算认得几个字,有点文化人的心气儿。”
“俺爹活着的时候,就常蹲在门槛上跟俺说。”
说着,高大宽模仿着记忆中这个世界父亲的口吻,开口道:
“‘宽啊,人学了文化,长了本事,不是光为了自己吃口饱饭,是要给国家、给集体做贡献的!’”
这些话真不是他编的,而是这个世界的父亲确实是从小就这么教育他的。
而一旁的陆震英和何莉闻言也对视了一眼,随后陆震英点了点头。
没错,老高真能说出这话来。
“再说,俺妈后来在我爹没了的时候,也拉着俺的手说过。”
“她说‘儿啊,光有文化不行,还得接地气,文化得跟实际活儿结合到一块儿,那才是真文化,才有用……’”
说着,他转回头,目光混登登地看着陆震英,大着舌头歪歪咧咧道:
“所以陆叔,俺觉得,俺应该响应国家号召,下乡去!
去最需要的地方,一边劳动,一边把俺这点不多的文化用上,做点贡献!
俺觉得,俺爹俺妈要是知道了,也会同意俺这么做的!”
陆震英彻底怔住了,他见了不少去下乡的青年,论文化,一个个都比高大宽强。
但是,真正打算从心底里下乡的,还真的只有高大宽一个!
他仔细打量着高大宽,老头努力的想从他脸上找出丝毫作伪的痕迹,但看到的只有一片酒气之下,那近乎执拗的真诚。
终于,老头重新坐了回去,掏出了烟盒,点上一颗。
“你……你真是这么想的?”
高大宽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没有丝毫闪躲:
“嗯!陆叔,俺真是这么想的!!”
他是真的打心眼里准备下乡的。
而说着说着,他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底子,声音也小了下去。
听那个意思,多少带着点难为情。
“而且……陆叔,婶子,俺……俺也有点私心。”
“俺知道,就俺这傻了吧唧的样,要文化没文化,要钱没钱,要荣誉没荣誉,要本事没本事的。
就这样看,这辈子俺估计可能是讨不着老婆,得打光棍了。”
说到这,他抬起头苦笑了一下。
“现在……现在马叔说了,等俺回来,就让灵儿跟俺处对象……俺……俺挺开心的。”
他那张大红脸上更红了几分,憨憨地笑道:
“等俺从乡下回来,要是真能……真能娶上媳妇,再生个娃,那俺也算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对俺娘……也算有个交代了。
俺娘在下面,也能闭上眼了。”
陆震英久久地注视着高大宽,嘴里叼着那根烟,任由烟灰撒在了自己的裤腿上。
对视了半晌,陆震英胸膛才起伏了一下。
“行……行啊!”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高是个好样的,你……你小子也不孬!”
“谁他妈再说我们大宽傻,我第一个不答应!”
老头把烟头一掐,扯了扯棉衣。
“就我们大宽今天这个觉悟,比厂里那些个整天琢磨歪门邪道、光会耍嘴皮子逃避再教育的,强出不知道多少倍去了!
老高没白教孩子,教出来个好样的!
这才是好青年!”
一旁的何莉,听着高大宽那番“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朴实愿望本来就够心疼了。
现在再想到他父母双亡、被人欺骗的处境,家大人那股子心酸与怜爱涌上心头,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用手背抹着眼角,何莉挪了过来,伸手抱着高大宽哭道:
“哎呦,我的傻老儿子啊,你这心里得多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