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高大宽站了起来,把怀里那个写着“为人民服务”的相框小心地从炕桌上拿起来揣进怀里。
这才穿上了那件略显臃肿的旧棉大衣,紧了紧衣领。
这大衣是他这个世界的父亲留下来的,厂发货,蓝色的外面是毛线领子,不拽严实了冻得慌。
这早上的风更硬,尤其是下了雪之后的风,要是整不好感冒了,没个三天两天可是好不了的。
把脖子的扣子系好了,高大宽便推门走了出去。
东北的冷是有味道的,一出门就能闻到那股子冷空气的味。
高大宽一路迎着清晨凛冽的寒风,朝着印刷厂的方向走去。
腿长走路就是快,再加上高大宽早上吃的饱,身上也有劲,很快就来到了印刷厂的大门外。
这时候都日上三竿了,厂区门口自然冷冷清清的。
早上上班的也都来了,高大宽抄着袖子,缩着脖子,在门口来回踱步等待着。
门口收发室的安全员一看是高大宽来了,也懒得理他。
虽说高大宽他家里是特殊情况,爹妈也是因公殉职吧,但是这年头大家伙多多少少还是沾点信那啥。
都传的高大宽有点克父克母那个意思,加上他自己又浑浊闷愣,有人就说这小子是混世魔星下凡。
就在高大宽溜达到了第三趟的时候,,一个带着明显戏谑和优越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哎!高大傻子!搁这儿杵着干啥呢?当门神啊?”
大家要是不能理解这种声音,可以参考一下哆啦A梦里头小夫的语气。
而高大宽闻声一转头,发现是一个留着偏分头、嘴角带着讥诮笑容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一身干净利索的校毕大衣,也就是65式军大衣,头上的狗屁帽子油光锃亮的,除了个不高,基本算是标准的板正小伙。
这人就是厂里有名的碎嘴子,外号“赖毛子”的赖川。
高大宽见他来了,脸上立刻堆起那副标志性的憨笑,赶紧快步迎了上去:
“哎!赖毛子!我正找你呢!”
这俩人往那一站,收发室的人差点笑出来,好家伙,蚕豆面前站了个黄豆粒。
赖川一听他当众叫自己小名,脸上顿时有点挂不住。
这年头都有歪名好养活的说法,所以赖川的小名就叫毛子。
因为赖川小时候身体弱,他爹赖三山希望这孩子结实点,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名。
希望他跟黄毛子,也就是小野猪羔子一样结实。
因此听到了这句话,赖川顿时把脸一扭,没好气地说:
“啧!赖毛子也是你喊的?没大没小!
咋的,找我有事啊?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来找我还钱是咋的?”
他这本也就是随口一说,虽然带着点嘲讽吧,但是也没打算真让他还钱。
没想到高大宽听完了这话,竟然认真地冲着他点了点头:
“嗯!赖毛子,我就是来找你还钱的。”
这回可轮到赖川愣住了。
砸么了半天滋味,赖川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高大宽,一双眼神里满是怀疑。
他爹和高大宽他爹关系就不错,他妈更是高大宽老娘的闺蜜,高大宽家里啥德行他还不知道吗?
这小子哪来的钱?
终于,他一把拉住高大宽的胳膊,压低声音道:
“走,这边说话。”
说着,他也不由高大宽解释,就把高大宽拉到了厂区围墙边一个僻静的角落。
赖川左右看看,确认周围没人,这才松开手,面色严肃地紧盯着高大宽。
然后,才压低声音问道:
“你个傻子,你从哪儿弄来的钱?
我可告诉你啊,歪门邪道的钱我可不要!”
他这也就是咋呼咋呼,毕竟以他从小和高大宽玩到大的经历来说,以高大宽的智商来说,你让他整点歪门邪道,那难度估计更大。
果然,高大宽一如他想象中的那样,憨憨地摇了摇头,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索着:
“不,不是钱。
我……我拿东西抵债,行不行?”
说着,他掏出一小沓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粮票,递到赖川面前,小声说:
“赖毛子,俺不是欠你三十块钱吗?
俺……俺用这一百斤全国粮票还你,行不行?”
这年头一般一斤粮的粮票是两毛七。
但是全国粮票不一样,先不说流通性,就光说全国粮票每十斤自带二两油的特殊性,就要比别的粮票值钱。
“全国粮票?!”
因此,一见到这东西,赖川眼睛是瞬间瞪大了。
他赶紧一把将高大宽手里的粮票抢了过来,迫不及待地展开。
而当看清票面上清晰的“全国通用粮票”字样和面额时,他倒吸一口凉气。
这下他顿时急了,伸手赶紧抓着高大宽的肩膀,但是胳膊又不够长,只能拽着他的胳膊追问:
“哎呀!你个大傻子!
你这……你这全国粮票是搁哪弄来的?啊?”
说着,他脑子一动,猛地想到一个可能,脸色酷驰一下就白了。
紧接着,说话的声音那都变了调了。
“你……你是不是把你那留厂的名额给卖了?!”
高大宽赶紧把脸一扭,摆出一副“你别管”的倔强模样:
“哎呀,你不用管!你就说行不行吧!”
赖川看着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又是气恼又是无奈。
别看嘴里一口一个高大傻子,高大宽一口一个赖毛子叫他,但是这更说明他俩关系好啊!
你要说铁瓷肯定算不上,但是哥们啷唧肯定没跑了!
他使劲晃了晃高大宽的胳膊,嘴里都快骂街了。
“你个缺心眼的!
赶紧的,跟我说实话,你卖给谁了?
我去帮你找他要回来!我不行我就找我爹去!
咱们可不能吃这个哑巴亏啊!
你那留厂的工位,是多金贵的东西,就换了这么点粮票?
这他妈谁干的?太黑心了!”
高大宽却挣脱开他的手,脸上依旧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嘴里嘟囔道:
“不,不是光换了这个……还有,还有他呢。”
说着,他笨拙地一撸左手的棉袄袖子,露出手腕上戴着的一块崭新的手表。
这时候正是天光大亮的时候,手上的表壳在晨曦微光中闪着金属的光泽,那是属于不锈钢的奢侈。
他献宝似的把手腕伸到赖川眼前,嘿嘿的一个劲的傻笑着:
“你看,这也是俺拿工作换来的!你看看好看吧?”
这要是别的东西,赖川还没啥兴趣。
一看是手表,赖川就迈不动道了。
赖川的目光瞬间被那块表吸引了过去,而当看清表盘上清晰的“沪上”两个字时,他的眼珠子又差点瞪出来。
手表这玩意在这个年代那可是太吸引人了,尤其是牌子货。
而国内这时候最出名的就要是上海表,连东风孔雀宝石啥啥的都得往后排。
毕竟这可是能送给外宾的礼物啊!
因此,看着高大宽的手腕子,赖川声音都带上颤音了:
“上……沪上表?!这……这真是你换来的?”
他家其实不缺钱,按理说一块表不难买,但是要命就是这玩意太稀缺了。
他早就想要一块了,可是不上沪上去,你是真买不到啊!
高大宽得意地晃了晃手腕,避而不答来源,只是执着地问:
“你就别管俺从哪换的了!你看,这表好不好看?亮不亮?”
赖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表,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喃喃道:
“好……好看……真亮……”
那眼神,就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样,宛如老色批看到了黑丝红底包臀裙一样,一双眼睛里面充满了羡慕和渴望。
高大宽看着他的反应,心里暗笑。
哎,就怕你不上心。
心里别管咋想,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对未来充满朴素憧憬的憨样,他继续说道:
“你看,俺现在有表了!
三转一响,我都有一响了!
等俺将来下了乡,多干几年,挣了工分,攒钱买个收音机!
到时候,俺再使劲攒钱,买个自行车!
到时候,三转一响俺就快凑齐了!
在那时,俺就……俺就风风光光娶媳妇!到时候我蹬着车,挂着表,拎着收音机去接媳妇。
让俺媳妇跟俺过好日子!”
赖川听着高大宽这番“宏伟蓝图”,脑子里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起来。
主要也是高大宽描写的太有画面感了,实在是很难让人不想象。
在赖川的脑袋里面,顿时出现了一幅画面。
高大宽穿着崭新的中山装,手腕上戴着亮闪闪的上海表,骑着锃亮的永久自行车,车把上挂着牡丹牌收音机,喇叭里放着嘹亮的歌曲,一路叮铃铃响着去接新娘……那场面……
想着想着,他就下意识地把脑海里高大宽那张憨傻的脸,替换成了自己意气风发的模样。
要是自己骑着自行车,戴着上海表,收音机里放着歌,街坊邻居,尤其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都投来羡慕的目光……那感觉……
赖川猛地一个激灵,从幻想中清醒过来,心跳却砰砰加速。
想到这,他看了一眼高大宽手腕上那块诱人的上海表,又想起自己家里亲爹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里疯长起来:
对啊!我自己有自行车啊!
虽然破了点,但也是自行车啊!
这要是再有了这块上海表戴在手上……
就凭我这小伙,这派头,找对象那还不容易?那些姑娘还不得排着队让我挑?
这个念头一起,他看着高大宽手腕上那块表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灼热。
不行!
我得想个招,把这表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