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干事见到乔德路也跟着高大宽和陆欣颖后面,主动提出要去条件艰苦、任务更重的新二连,眉头不由得微微皱了一下。
他放下笔,目光落在乔德路脸上,带着审视和确认的语气,又问了一遍:
“乔德路同志,你确定你想清楚了?
这新二连的情况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明白,环境艰苦,任务重,甚至有风险。
这可不是凭一时热血就能坚持下去的地方。”
乔德路被朱干事这么一问,尤其是对上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刚才那股被高大宽和陆欣颖刺激起来的冲动和表现欲,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凉了大半。
他脑子里突然“嗡”地一声,猛地想起了离开帝都前,父亲在书房里对他再三的叮嘱:
“德路,到了地方,记住,多看,多听,少说话。
凡事要稳当,听组织安排,不要强出头,更不要脑子一热就做决定。
咱们家的情况,不求你立多大功,只要你能稳稳当当的,平平安安的回来,比什么都强!”
父亲严肃而忧虑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
乔德路心里打了个突,刚刚升起的豪情壮志瞬间被对未知困难的恐惧和对父亲告诫的遵从压了下去。
他张了张嘴,想要再次肯定,但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脸色变幻不定地站在那里。
朱干事看着他这副欲言又止、眼神闪烁的样子,心中已然明了。
他又等了几秒,见乔德路依旧沉默,便不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心里暗自评价了一句:
“这小子,倒还不算太傻,知道掂量掂量。”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重新拿起笔,准备略过乔德路刚才的“申请”。
就在这时,知青队伍里另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男青年站了出来。
白磊的个子不高,肤色偏黑,长相朴实,戴着一副断了一条腿、用胶布粘着的旧眼镜。
“报告朱干事!”
他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叫白磊。我也申请去新二连。”
朱干事有些意外,抬头看向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的青年:
“白磊同志?你也要去?说说理由。”
白磊推了推鼻梁上快要滑落的眼镜,语气平静而诚恳:
“朱干事,我……我学过一点医,家里祖传的,懂得一些草药和诊脉。
我知道,越是条件艰苦、偏远的地方,往往就越是缺医少药。
同志们如果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处理不及时会很麻烦。
所以,我想去更需要我的地方,能发挥点作用,也算不白学这点手艺。”
“哦?你还是个大夫?”
朱干事眼睛一亮,身体微微前倾,对这个理由显然很感兴趣。
白磊连忙摆手,有些不好意思:
“算不上,算不上大夫。就是家里以前是干这个的,从小跟着长辈耳濡目染,学了点皮毛,会看点头疼脑热、风寒湿邪的小毛病,认得些山里常见的草药。
正经的医科学问,我没系统学过。”
朱干事追问:“那你怎么没留在本地卫生所或者公社医院?
有这手艺,当地应该很需要啊。”
白磊闻言,低下头,声音更小了些,带着点难以启齿:
“那个……我家里成分不太好。
早些年,我爷爷给给孔老二家的后人看过病,所以……”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在那个讲究成分出身的年代,这无疑是一个沉重的包袱。
朱干事听了,沉默了片刻,脸上的表情却缓和下来,甚至带着一丝理解和鼓励。
他站起身,主动伸出手,越过办公桌和白磊握了握,语气郑重:
“白磊同志,成分是历史问题,不代表个人。
你能主动说出这些,说明你坦荡。
来了咱们部队这个大熔炉,到了兵团这个革命大家庭,就什么也别怕!
是废铁,咱们也能给你炼成好钢!
你有这个心,还有这门手艺,新二连欢迎你!
到了那里,卫生员的工作正需要人!”
白磊感受到朱干事手掌的力度和话语里的肯定,眼眶有些发热,用力点了点头:
“谢谢朱干事!我一定好好干!”
“好!”
朱干事松开手,重新坐下,目光扫过其他人。
“那就是高大宽、陆欣颖、白磊三位同志去新二连。
还有其他人要去的吗?
现在还可以说,别有顾虑。”
剩下的知青,包括乔德路在内,都沉默地摇了摇头。
乔德路此刻更是把头埋低了些,心里五味杂陈,既有点后悔刚才的退缩,又隐隐觉得或许留在新一连才是更“稳妥”的选择。
朱干事见状,也不勉强,爽快地说:
“行!都别有什么心理负担!
去新一连还是新二连,都是为建设祖国贡献力量,只是岗位不同,没有高低之分!
在哪都能发光发热!”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上海表:
“时间差不多了。
你们几个,回去准备一下个人物品,带齐行李。
一会儿就在场院外面等着,等营部派来接你们的车到了,会有人叫你们。”
他转向文书小江:“小江,带他们去把暂存的行李领出来,然后安排好。”
“是,朱干事!”小江应道。
众人跟着小江离开了办公室,来到外面一个堆放杂物的棚子下,取回了昨晚存放在知青办的行李。
然后,小江指着棚子外一片空地说:
“同志们,你们就在这儿稍等一会儿,接你们的车应该快到了。”
“还有专车接啊?”女知青刘悦有些惊讶地问。
小江笑了笑,解释道:
“咱们卜奎离佳木斯那边的二分场正经不近呢,几百里地总是有的,而且路不好走。
兵团安排车接送,是应该的,也是对你们负责。”
几个人便各自整理起行李来,检查有没有遗漏。
高大宽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乔德路,看似在整理东西,却悄悄地从行李深处摸出一个扁平的铁皮盒子,飞快地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是排列整齐的“小熊猫”过滤嘴香烟。
乔德路迅速合上盒子,塞进了自己棉袄的内兜里,动作带着点鬼祟。
高大宽看在眼里,心里嗤笑一声,没说什么。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小江的喊声:“去新二连的同志们!车到了!快出来吧!”
高大宽等人赶紧提起行李,快步走了出去。
只见场院门口停着一辆军绿色的老解放卡车,车头挂着军牌,后面的车斗被改装过,加装了帆布车篷,看起来能遮风挡雨。
副驾驶的门打开,跳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没戴领章帽徽但身姿挺拔的军 人。
他面色黝黑,嘴唇紧抿,眼神锐利,一看就是常年跑外的老兵。
他走到小江面前,敬了个礼,声音洪亮:
“江文书,麻烦你了。这几位就是分到我们营部的新同志吧?”
小江连忙回礼,笑着介绍:
“孙队长,您来得正好!
就是这几位同志,这一路上就辛苦您了!”
他又转身对高大宽等人说。
“这位是汽车连的孙队长,这次由他负责送你们去营部。
路上要听孙队长安排。”
“孙队长好!” 高大宽一行人人连忙立正敬礼。
孙队长回礼,脸上没什么笑容,但语气还算和蔼:
“同志们好!上车吧,咱们抓紧时间,天黑前要赶到。”
他指了指卡车后斗。
一群人依次爬上卡车。
车斗里光线有些暗,但能看出已经做了简单布置。
两侧用旧的木质炮弹箱固定在地板上,权当长条凳子,中间空出来堆放行李。
高大宽先把沉重的行李卷放在一个炮弹箱上垫着,然后坐了上去,软硬适中,还挺舒服。
陆欣颖和白磊也各自找了位置坐下。
很快,卡车发动机发出沉闷的轰鸣,车身一震,缓缓驶出了兵团知青办所在的院子,朝着城外未知的远方开去。
车厢里有些颠簸,但还算平稳。
最初的拘谨过后,高大宽看着坐在对面的白磊,想起他刚才说自己懂医,便主动搭话,带着点好奇和玩笑的口吻:
“哎,老白,你昨儿晚上说你会看病,真的假的?”
白磊被他问得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推眼镜,老实巴交地说:
“高同志,会一点我真,不是吹牛。
家里传下来的就是,小毛病会看点。”
高大宽来了兴趣,伸出自己粗糙的大手,递到白磊面前:
“那你给俺摸摸脉,看看俺身体咋样?
俺这几天总觉得火气大。”
白磊愣了一下,见高大宽一脸认真,便点了点头:
“行,我试试,不准你别怪我。”
他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了高大宽的手腕寸关尺部位,闭上眼睛,凝神感受。
过了片刻,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手指又稍微用力按了按。
高大宽看他表情,心里有点打鼓:
“咋了?白神医,诊出啥来了?是不是有啥大病?”
白磊松开手,睁开眼睛,看着高大宽,表情有些古怪,慢吞吞地说:
“高同志,你这脉象……来势有点汹涌,脉体宽大有力,按中医讲,这是阳气过盛,虚火上亢的迹象啊。
你最近……是不是吃了太多韭菜、羊肉之类的发物?
怎么阳气这么壮……”
高大宽被他说得一愣,挠了挠头:“阳气壮?这是好还是不好啊?”
白磊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斟酌着词句:
“这个……也不能单纯说好还是不好。
阳气足是好事,精力旺盛。
但太过了,虚火上升,就容易烦躁、口干、睡不好。
不过……”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脸上露出一点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笑意。
“将来你要是娶了媳妇,你媳妇……估计能享福。”
他这话声音虽然压低了,但在相对封闭的车厢里,还是被坐在不远处的陆欣颖和另一个同车的女知青隐约听到了。
两个姑娘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赶紧扭过头去看车篷外的风景,假装没听见。
一旁的乔德路本来对白磊的医术将信将疑,但看到高大宽被诊断出阳气壮,心里有点不服气,也凑了过来,伸出自己的胳膊:
“白同志,那你也给我摸摸,看看我身体咋样?”
白磊看了他一眼,也没推辞,伸手搭上了乔德路的手腕。
这次,他只搭了不到十秒钟,就松开了手。
“乔同志,”白磊语气平淡,“你最近是不是夜尿比较频繁?晚上起夜多?”
乔德路一愣,脸上闪过一丝被人说中心事的尴尬和惊讶:
“啊?对……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他这几天确实因为上火加上路途劳累,晚上睡不好,总要起来上厕所。
白磊依旧那副平淡的表情:
“没啥,就是看你有点上火,津 液亏耗。多喝点热水就行,少吃辛辣。”
“就这么简单?”
乔德路有点不敢相信,困扰他好几天的“毛病”,解决方法就这么朴素?
“嗯,多喝水,饮食清淡点,自然就好了。”
白磊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
“另外,乔同志你有点体虚,不是病,是……好东西吃多了,有点补过头了,脾胃运化不了,反倒成了负担。
平时可以适当吃点黑豆,健脾益肾,慢慢调理。”
乔德路听得半信半疑,但体虚、补过头这些词让他脸上有点挂不住,尤其是当着女同志的面。
他悻悻地“哦”了一声,转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不再多问。
高大宽在一旁看得有趣,等乔德路走开,他凑近白磊,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问:
“哎,白神医,你真那么神?摸两下就知道他肾……那啥虚?”
白磊一脸无辜地摇摇头,也压低声音:“没有啊,我没摸出来他肾虚。”
“啊?那你刚才说他体虚,夜尿多……”高大宽不解。
白磊左右看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他虚得太厉害了,脉都摸不着了,空空的,我啥也没摸出来。”
高大宽更糊涂了:“那你咋知道他夜尿多?还说得那么准?”
白磊脸上露出一丝狡黠又无奈的笑意,用气声说:
“我昨晚上厕所看见他了。
我睡他旁边那个铺位,他半夜爬起来去厕所,来来回回至少三四趟,我迷迷糊糊都被他吵醒好几回,能不知道吗?”
高大宽:“……”
好家伙,望闻问切算是被你整明白了。
几个人笑闹了一阵,就没了动静。
当然,主要是冻得。
就算加了篷布,这车照样冷啊!
高大宽眼看着一旁陆欣颖和乔德路几个人哆嗦起来,赶紧把手里的怀炉拿了出来,划着了火点着递给了乔德路。
“乔同志,快,你赶紧暖和暖和!”
乔德路见到高大宽递过来的怀炉,顿时十分激动。
“哎呀,这怎么好,还是先给女同志……”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高大宽把他那床大的离谱被子卷一下子掀开,拿起那床被卧直接把陆欣颖捆了起来。
而陆欣颖也喜滋滋的冲着高大宽回了个笑容。
乔德路见状只能默默的收起了怀炉。
滚热的怀炉,此刻握在手里,竟然十分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