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几个知青见状,眼睛一亮,高大宽的动作给他们一个个都打开了新思路。
对啊!行李里不是有被褥吗?真是都冻傻了,光知道坐着挨冻!
于是知青们纷纷有样学样,手忙脚乱地解开自己的行李卷,把被子或毯子拿出来,七手八脚地把自己裹成了一个个棉球。
这年头的知青发的被子都是一个颜色,经典的灰绿色。
而他们围起来也得把脑子露在外面,一个个把自己裹成一个三角。
车厢里的景象顿时变得有些滑稽起来,瞅着跟蒸了一锅枣窝头一样。
而陆欣颖裹在温暖的被子里,感觉缓过来不少。
高大宽的被子是十斤棉花做的,主打一个分量足。
而她眼看着高大宽只裹着件看似很单薄的破大衣靠在冰冷的车帮上,心里过意不去,赶紧要把被子分给他一半:
“大宽哥,你也裹上点吧!这么冷的天,你穿这么少怎么行?”
高大宽连连摆手,身子往后缩了缩:
“不用不用!俺没事!你忘了白同志刚才咋说的了?
俺阳气重,火力旺,不怕冷!真的!”
“那也不行!”
陆欣颖急了,也顾不得许多,硬是把自己的被子掏出来,掀开一角,搭在高大宽身上。
“快盖上!一会儿真冻坏了!”
两人这边正拉扯间,一旁裹着被子、只露出个脑袋的白磊有些忍不住了。
他望着车篷外越来越暗的天色和似乎无穷无尽的荒野,忍不住哆嗦着问:
“咱们这得走多久才能到地方啊?感觉已经走了好久了了吧……”
同样裹成枣馒头的乔德路正在那捏着怀炉不是滋味呢,一听这话便皱眉猜测道:
“我估计怎么也得四五个小时吧?这路况这么差。”
而他的话音刚落,正赶上司机老李开窗户放烟,一听他这话,前面驾驶室里的声音就夹杂着风声传了进来:
“早着呢,同志们,革命路途一半还没走完呢!
咱们这才刚起步!
哪怕明天天亮之前能摸到地方,那都得算是老天爷给面子,路况顺当啦!
七百多公里呢,这点路,毛毛雨啦!”
乔德路闻言顿时愣了一下,然后大惊失色起来。
“七百多公里?!那不是一千四百里地?”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傻了。
“我的天!”
“那不得冻死啊!”
女知青刘悦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好家伙,这要是一路都这么坐火车过去,他们都得死在路上啊!
司机老李闻言哈哈一笑,安慰道:
“冻不死!放心!咱们也不是一口气跑到底。
开一阵,到前面有咱们兵团的补给点或者哨所,就停下歇歇脚,让大家缓缓,烤烤火。
再说了,咱们这已经算好的啦!
你们是没赶上五几年我们刚过来那会儿,那才叫真苦呢!
那我们都是冰天雪地里开路、建点,那才真叫冻死过人哩!”
他这话本是随口感慨,说出来的时候也一点心理包袱没有,就跟闲聊天一样。
但是却让车厢里的年轻人们瞬间沉默了。
冻死过人,他们会不会等到了地方,也被冻死呢。
大自然残酷的第一课,给这帮心头全是热血的知青们好好教育了一顿。
一想到七百多公里的颠簸严寒,还有前辈们更艰苦的开拓史,他们就觉得现实比想象中更严峻。
刹那间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了小小的车厢。
这种对前路的忐忑,让几个知青心里都打起了鼓,谁都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只有高大宽很淡定,甚至还有空从车棚缝看着外面赏赏风景。
一时间,车厢里只剩下发动机的轰鸣和车轮碾过冻土的咯吱声,沉默无比。
终于,天色完全黑透之前,卡车才终于减缓速度,停在了一片被白雪覆盖的林间空地上。
空地边缘出,孤零零地立着一座低矮的土坯房。
眼瞅着墙上刷着已经斑驳的标语,房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烟囱里没有一丝烟。
这就是地方司机老李口中的“哨所”。
“到了!下车活动活动!别坐僵了!”
车门一开,司机老李和副驾驶的孙队长跳下车,来到后面解开棚子的挡布。
一群迷迷糊糊被摇的都快傻了的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互相搀扶着,裹着各自的被子,笨拙地爬下车斗。
直到双脚落地,踩在厚厚的积雪上,这帮人次啊活泛点。
走路时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股股刺骨的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来,让人激灵灵打个冷战。
孙队长看着这群裹得跟蚕宝宝似的年轻人,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行啊,还挺机灵,知道用被子裹着,没傻乎乎干冻着。
赶紧的,都活动活动手脚,坐久了血液不流通,容易冻伤!
旁边就是哨所,进去暖和暖和!抓紧时间!”
众人如蒙大赦,赶紧抱着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一群窝头冲向那间低矮的土坯房。
乔德路跑得最快,也是最先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
而这一推门,一股陈旧的灰尘和冰冷空气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东北的冷是有味道的。
这功夫还稍微有点亮,大家还能看清楚点东西。
这所谓的“哨所”内部也极其简陋。
面积倒是不小,但是目及之处都是空荡荡的,地面是夯实的泥土。
屋子正中央摆着两个用旧铁桶改造成的简易火盆,这时候里面也是空空如也,连灰烬都没有。
墙角堆着一些劈好的木柴,东北当地人管这玩意叫木头半子。
整个屋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连张桌椅板凳都没有。
哦,也不能说没有,身后有半截土炕。
至于为什么说是半截,是因为那半截好像塌了。
“这……这就叫哨所?”
“怎么啥也没有啊?”
“连个整炕都没有?”
知青们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的,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落空了。
本来寻思既然是哨所,最起码得有口热水喝吧!
可现在光有房子,没有火,照样冷啊!
乔德路定了定神,觉得表现的机会又来了。
天晴了雨停了,他又觉得他行了。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说:
“还能咋办?咱们自己把火升起来不就行了?
这东西不都现成的吗?”
说着,他指了指墙角的木柴和中间的火盆。
女知青刘悦看着那冰冷的铁桶和干燥的木柴,有些害怕道:
“这……这能行吗?
咱们又不会弄,别再把房子点着了,或者中毒了咋办?”
乔德路信心满满地摆手:
“没关系!放心!
这么多木头摆在这儿,不就是给咱们取暖用的吗?
肯定没事!”
不得不说,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孩子有这点好。
自信。
别管行不行,最起码敢张罗,不自卑。
旁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杜白霜小声嘀咕起来:
“我家……我家烧的是蜂窝煤炉子,没用过这种柴火……”
陆欣颖也蹙着眉:“我家也是烧煤球的……”
白磊推了推眼镜,看向乔德路:“乔同志,你会生这种柴火吗?”
乔德路被问得一滞,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他家里都是暖气,哪来的这玩意啊。
但因为天黑,他的表情很快就掩饰过去,强撑着说:
“我……我当然……”
而话到嘴边,看着那堆粗细不一的木柴和冰冷的铁桶,他实在没底,声音低了下去。
“……不会。”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失望和无奈。
空有柴火,却无人能将其变成温暖的火焰。
这和瞎太监看批有什么区别。
就在这时,高大宽默默地把自己身上那床陆欣颖的被子卷了卷,走上前来:
“我来吧,俺会。”
他先对乔德路说:“乔同志,把怀炉给我用一下。”
乔德路正愁没台阶下,闻言赶紧把那个黄铜小怀炉从怀里掏出来还给高大宽。
高大宽走到墙角,利索地挑拣了几根粗细适中、相对干燥的木柴,在火盆里搭成一个中空的锥形,底下留出足够的空隙。
他拿起那个怀炉,拧开盖子,将里面所剩不多的煤油,小心翼翼地滴了几滴在细柴上。
这玩意不能多啊,多了就炸了。
然后他弯腰抓起一把干细碎的枯草,小心地塞在木柴架子的最底部。
掰开怀炉盖子,火焰冒了出来,高大宽用手拢着火,凑到那堆枯叶细草前。
这玩意说点着就是一下子,火焰舔 舐上去,很快引燃,冒出微弱的火光来。
顿时乔德路眼睛亮了。
这傻大个还真会啊!
“哎,有火……”
“闭嘴!”
高大宽顿时呵斥了一声,他小心翼翼地将几根更细小的树枝架上去,让火势慢慢变大。
火焰触及到煤油,“噗”地一声轻响,火焰猛地蹿高了一截。
顿时,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开始逐渐驱散小屋内的寒冷。
“着了!真的着了!”
“太好了!”
“有火了!”
不得不说,作为人类从吃不拿拿进化以来的最伟大发现,火这玩意真的有种魔力。
知青们顿时欢呼起来,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纷纷围拢到火盆边,伸出冻僵的手去烤火。
陆欣颖看着高大宽眼睛亮晶晶的,由衷地赞叹:
“大宽哥,你真厉害!什么都会!”
高大宽一边用一根木棍轻轻拨弄柴火让燃烧更充分,一边憨憨地说:
“没啥,俺以前一个人住,冬天屋里冷,都得自己生火取暖,习惯了。”
其实他会个屁。
主要还是煤油这玩意厉害啊。
“大家都过来烤烤火吧,暖和暖和手脚,别冻着了。”
填了几根半子,他招呼着众人。
哨所外,孙队长和老李并没有立刻进去。
孙队长掏出自己的烟盒,递给老李一根蛤蟆炮,自己爷叼上一根,划火柴点燃。
夹着烟,他深深吸了一口,白色的烟雾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他眯着眼看着哨所窗户,对老李说:
“老李,你说这批新来的娃娃,咋样?”
老李接过烟,就着孙队长的火点上,嘬了一口,望着星空下寂静的林海雪原,叹了口气:
“都挺好,年轻,有股子劲儿。
跟咱们那会儿刚来的时候,差不多。”
孙队长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带着些不以为然:
“差不多?我看差远了!
尤其里头那个脸最白、说话拿腔拿调的小子,一看就不是正经能干活吃苦的料!
油头粉面的,心思活泛着呢。”
老李也吐出一口烟圈,闻言点点头:
“是啊,可是这年月,家里还能养出这么‘精细’孩子的人家,不简单啊。
不过,人嘛,到了咱们这儿,都得磨。”
孙队长弹了弹烟灰。
“哎,你说他们几个,能鼓捣着把那火生起来不?
别这第一道关都过不去,回头冻出个好歹。”
老李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那不是还有那个大个子么?
我看那小子,面相憨,手脚可利索,像是实诚孩子,眼里有活儿。
这点火的事儿,肯定难不倒他。
放心吧。”
正说着,两人就看到哨所的窗户里亮起了火光,能看到人影在窗纸上晃动。
孙队长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把烟头扔在雪地里用脚碾灭:
“行了,成了。走,进去看看,也歇会儿。”
两人推开哨所的门走了进去。
顿时一股暖意混合着烟熏火燎的气息扑面而来。
知青们正围着火盆取暖,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
然而,孙队长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极其严肃、甚至带着怒气的表情。
狗见了都得磕头拜师。
他眉头紧锁,目光如电般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还在拨弄火的高大宽身上,猛地提高音量,厉声喝道:
“这是谁干的?!啊?!谁让你们随便点火的?!”
他这一嗓子,如同惊雷炸响,把刚刚放松下来的知青们全都吓了一大跳,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变脸的孙队长。
乔德路更是心里一哆嗦,下意识地低下头,往后缩了缩,生怕被注意到。
孙队长继续板着脸,语气严厉地训斥:
“这是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行为!你们经过谁批准了?
啊?!
再说了,哨所里的物资是让你们随便动用的吗?
万一引起火灾怎么办?
万一中毒怎么办?
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人:
“出来!是谁点的火?!主动站出来!
我要严厉批评他!让他深刻检讨!”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火盆里的火焰似乎都吓得跳动了一下。
几个女知青吓得脸都白了,男知青们也噤若寒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高大宽缓缓站了起来。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孙队长面前,挺直腰板,脸上没什么害怕的表情,只有老实认错的态度:
“报告孙队长,火是我点的。
我看同志们实在冻得受不了了,这屋里又冷,我就自己把火点起来了。
我错了,我违反纪律了,我愿意接受批评。”
孙队长冷着脸,目光紧紧盯着他:
“你点的?你会点火吗?”
高大宽抓了抓屁股,一脸的迷糊。
“我知道,柴火架空,下面通风,当初我家里人教过我。”
而等他说完,都没来得及反应,孙队长紧绷的脸庞忽然像春水解冻般,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刚才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用力拍了拍高大宽的肩膀,声音洪亮,充满了赞许:
“好!好小子!不光动手能力强,懂得多,还有担当!
不推诿,敢认错!是个好苗子!”
他转向其他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的知青,宣布道:
“行了!都别愣着了!
火点得好!取暖是应该的!
我刚才那是考验你们呢!
看你们遇到突发的情况,是互相推诿,还是有人能站出来,敢作敢当!”
“咱们部队虽然一切以服从命令听指挥未要求,但是紧急情况下,也不可能让你们站着等死!”
说着,他指着高大宽,对众人说:
“经过刚才的观察和考验,我宣布,从现在起,到正式抵达编入班组之前,你们这个临时知青小组的组长,就是这位同志了!
路上有什么事情,大家要听组长的安排!都听明白了吗?”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纷纷应道:
“听明白了!”
乔德路看着被孙队长拍着肩膀、成为临时组长的高大宽,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那真是又是嫉妒,又是不甘,还夹杂着一丝后悔。
为啥自己不承认自己是出主意的那个人呢?
拿着个组长不就是我了吗!
这年头谁不想争个先啊!
而高大宽挠了挠头,还是那样憨厚地笑了笑:
“孙队长,这……俺能行吗?”
“我说你行,你就行!”
孙队长一瞪眼。
“别磨叽,带着大家好好烤火,休息够了,咱们继续赶路!
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呢!”
高大宽赶紧一个立正,身上的被子差点掉下来。
“保证完成任务!”
孙队长笑了笑。
“好,这才是好样的。”
这时候老李也抱着被子走了进来,伸了个懒腰。
“哎呀,净扯淡,睡觉了睡觉了,一会还得开车呢”
说着,老李把被子往半截炕上一放,直接就睡在了里面。
高大宽收回了手,蹲下身子烤火。
这年头和几十年后不一样。
几十年后讲究个不担责,不追究。
但是现在,讲究的就是个敢争先,抢奋斗。
谁敢出头,谁就能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