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没精打采宿舍里,后众人几乎全都是裹着刚捂热乎的衣裳,直接就缩在了铺上。
乔德路眼睛盯着黑漆漆的门窗外面,把耳朵竖得老高。
毕竟甘营长那句哨声可能随时再响的话太吓人了,对他来说就像无形的鞭子悬在头顶。
他又不是天蝎座,也不是麦当劳,不好这个。
等了半天没信,乔德路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小声道:
“都警醒点,说不定后半夜还得来一回……”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听见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脱衣声。
借着窗台上透进来的拿点月亮光,他就看见高大宽正利索地脱下棉袄,又开始解棉裤腰上的绳扣。
“哎!高同志!”
乔德路赶紧提醒。
“你……你怎么还脱衣服啊?
这营长不是说了吗,随时可能紧急集合!”
但是高大宽这时候已经三五下就把脱下的棉裤卷了卷塞到脚底,身上只剩贴身的旧绒衣绒裤。
穿着这声毛都磨没了的衣服,他一边往被窝里钻一边嘿嘿一笑,瓮声瓮气道:
“没事,乔同志。
我觉着吧,营长那也就是吓唬咱们,让咱们长记性。
真要练,也得等天亮了。
再说了,就这大冷天,他们领导也得睡觉不是?
哪怕就算真吹哨,我现穿也来得及。”
他说得轻松,动作更不见丝毫犹豫。
以前等公交的时候,在车站电视上他看过不少电视剧和老兵的自述节目。
这种事情对他们这些新兵整一次就够了,哪有一宿两次紧急集合的。
说着,他转眼就钻进了被窝,舒服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白磊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看看紧张得几乎要嵌进墙里的乔德路,又看看已经闭上眼睛准备会周公的高大宽,若有所思。
现在看来,好像是高大宽说话更准一些。
跟了!
他推了推眼镜,小声嘀咕一句:
“乔同志啊,说得有道理高队长。
穿着棉衣棉裤睡,硌得慌,睡不踏实也。
这要万一真有事,没精神更坏事。”
说着,他也开始动手解自己的外衣扣子。
几下子白磊已经脱得裤衩背心,他赶紧小心翼翼地把那副用胶布缠着的宝贝眼镜摘下来。
这回他吸取教训了,赶紧摸黑放到窗台里面靠墙的稳妥位置,生怕一会儿慌乱中碰掉摔碎。
“你们……你们真脱啊?”
乔德路看着这两人,觉得他们简直不可理喻。
老话还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呢,你这怎么刚被咬完就晚上龟甲了呢?
“白同志,你怎么也唉!”
眼看这个也变成光猪,穿着背心裤衩睡觉了,他赶紧转头看向另一侧缩着的乔明。
“乔明,咱俩可不能学他们,得保持警惕!”
乔明本来就是个瘦小黝黑的青年,此刻也满脸紧张,闻言连忙点头:
“嗯!
乔哥,我听你的,我不脱,我怕……怕万一再响哨,来不及。”
他是支持自己本家子的。
就在这时,高大宽的声音从被窝里闷闷传来:
“那你们守着吧,我先睡了,困得不行。”
说完,没过两分钟,均匀而轻微的鼾声就在他那边响了起来,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高大宽是真累,睡起来也是真快。
而很快,白磊也和他一唱一和,对着打起了呼噜。
听着俩人的合唱,乔德路听得目瞪口呆,压低声音对乔明道:
“他还真睡着了?这心也太大了吧!
我看一会儿要是吹哨,他爬起来穿衣服还能不能这么利索!”
乔德路和乔明俩人就这么等着。
时间也在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过。
眼瞅着窗外的夜色由明黑转向乌沉沉的一片死黑,可营区还是死寂一片。
别说哨了,除了外面呼呼风声,再无别的异响。
乔德路的眼皮开始发沉,脑袋一点一点,他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强迫自己清醒。
乔明早就熬不住,脑袋外在一旁,胳膊肘抵着膝盖睡得六亲不认。
然而,就在乔德路最后一点意识也要被疲惫拖入混沌时。
“哒哒哒——滴滴答——!”
穿透力极强的军号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
这动静是起床号!
而几乎在号音响起的第一个刻,高大宽就“腾”地一下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反正睡了两觉,高大宽是不困了。
这功夫他眼神清明,没有丝毫刚睡醒的迷蒙。
动作飞快地套上绒衣棉裤,高大宽一边系扣子一边用脚把白磊勾醒:
“白磊!醒醒!起床号!”
白磊被一脚丫子踢行了,闻言立刻摸向窗台,准确地戴上眼镜。
“听见了,队长。我这就起。”
就说话这功夫,高大宽已经跳下铺,三两下穿好棉袄,开始绑他那双厚重的棉鞋鞋带。
“乔德路!快!起床集合!”
他又看向另一边刚被白磊拍醒、还在揉眼睛的乔明。
“乔明,赶紧!”
这时,角落里一个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身影也动了起来。
“哎,队长,我来叫他吧。”
高大宽绑鞋带的动作一顿,愕然抬头看向声音来源。
靠墙的铺位上,一个面容普通、身材中等的男人正坐起身来,开始穿衣服。
高大宽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昨晚的面孔,愣是没对上号:
“你……你是?”
那男知青动作一顿,闻言脸上露出些委屈:
“队长,我是陈吉啊!
你忘了,咱们一起坐车来的,昨天晚上在食堂,我还帮你递过盛面条的碗呢……”
高大宽:“……”
有这个人吗?
白磊也推了推眼镜,努力回忆,脸上同样带着疑惑,小声对高大宽道:
“队长……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咱们男知青,确实是五个没错……”
陈吉更委屈了,一边套棉裤一边嘟囔:
“队长,白同志,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啊……”
高大宽此刻也终于从记忆角落里扒拉出这个模糊的影子,心里暗骂自己一声。
哦,好像是有来到!
心说哎,这小子是属兰陵王的是咋的,隐身点满了吗?
他赶紧换上那副招牌式的憨厚笑容,打了个哈哈:
“哎哟!陈同志!
你看我这脑子,睡迷糊了!
对不住对不住!
主要是你这你这‘天赋’太好了!
融入环境融入得这叫一个彻底!
别说,要是当侦察兵,他们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这悄没声的,敌人走到跟前都发现不了!
好苗子!将来肯定是个好侦察兵!”
陈吉被高大宽这突如其来的夸奖砸得有点懵,但一听自己是个好侦察兵,他脸上委屈的神色立刻被一丝受宠若惊的喜色取代:
“真……真的啊,队长?”
这年头特种兵制度还没正式建立,而咋不对侦察兵就是特种兵的代称。
换句话说能当侦察兵的,都是兵王啊!
陈吉感动的不行。
从小大家就忽视他,今天突然来了一个认可他的,可太不容易了。
“那必须是真的!”
高大宽系好最后一根鞋带,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赶紧的,陈侦察兵,帮我把乔明同志彻底叫醒!动作快!”
“哎!好嘞!”
陈吉立刻来了精神,转身去摇晃还在和睡魔斗争的乔明。
高大宽则几步跨到乔德路铺前。
乔德路被起床号和众人的动静彻底惊醒,但明显还没从后半夜的警戒状态切换到行动状态。
包过宿的各位都明白,半困不困最折磨人。
他眼神发直,嘴里无意识地嘟囔着:
“妈……让我再睡五分钟……就五分钟……”
一旁已经穿戴整齐的白磊听见这声“妈”,忍不住噗嗤乐出了声。
高大宽没笑,他直接伸手用力摇晃乔德路的肩膀,声音不大却带着催促:
“乔同志!乔德路!醒醒!马上集合!
这起床号一停,要是咱们人还没到齐,咱整个知青队都得挨批!”
“起床号?!”
一听这仨字,乔德路赶紧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他赶紧手忙脚乱地往身上扒拉衣服。
“吹、吹号了?怎么是号?不是哨?”
“别管是什么了,快穿!”
高大宽看他棉袄袖子都套滚包了,顺手帮他拽了一把,又转身检查其他人的情况。
终于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五个男知青总算跌跌撞撞冲出了宿舍门。
冰冷的晨风扑面而来,让人瞬间打了个寒噤。
这功夫天色不能说蒙蒙亮只能说见点蓝。
而空场上,女知青的三个人早已整整齐齐站成了一排。
陆欣颖站在排头,头发利落地束在脑后,棉衣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虽然小脸冻得发白,但身姿挺拔。
刘悦和杜白霜也勉强站直了,只是杜白霜的棉裤腰似乎还是有点没提利索,显得臃肿。
高大宽心里咯噔一下,暗叫“晚了”,赶紧低喝一声:“快!跑步!跟上!”
随后,带着四个男队员踉踉跄跄跑到女队旁边,排成了第二排。
他们刚站稳,起床号也停了
甘营长和胡指导员早就已经站在队伍前方。
这功夫正背着手,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群喘息未定的新兵。
他的视线还在高大宽精神饱 满、穿戴相对整齐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嗯,不错。
“全体都有!”
冷不丁一嗓子,喊得众人一激灵。
甘营长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
“稍息!”
所有人下意识地一挺脖子,赶紧挪脚。
‘唰’
“立正!”
‘啪!’
这一下稍微整齐了些。
甘营长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比昨夜缓和了那么一丝丝:
“好。
今天早上,算你们还有点时间观念,没等号吹完了才滚出来。
没迟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冻得发红、惊魂未定的脸:
“从今天起,你们就算正式踏进咱们南岗大营的门槛了!
别以为昨晚那一下就完了,那只是开胃菜!
接下来,你们要学的、要练的、要干的,还多着呢!”
说完,他侧身,面向早已在另一边整齐列队、鸦雀无声的部队老兵们,朗声道:
“同志们!这几位,就是新分配到咱们这儿的知识青年!
接下来一段日子,他们要跟咱们一起训练,一起劳动,一起生活!
为了鼓励这些新兵,咱们大家呱唧呱唧,欢迎新同志!”
“哗——!”
老兵队伍里立刻爆发出热烈而整齐的掌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高大宽总觉得对面那个老兵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
咋还有点同情呢?
部队鼓掌又快又响,眨眼的功夫掌声停息。
甘营长一摆手,脸色重新板起:
“好了欢迎完了!
全体都有——按常例,带队出早操!
新同志跟在后边,各班注意,照看着点!
路程,五公里!全体都有——向右转,跑步走!!”
命令一下,老兵队伍立刻如臂使指,整齐划一地跑动起来。
高大宽不敢怠慢,赶紧挥手:“跟上!快,跟着跑!”
众人连忙迈开腿,跟着前面的绿色洪流跑了起来。
东北的冬天跑步最要命的不是雷,而是冷。
身上的衣服本来就重,冷空气大口呼吸还冻嘴。
这帮人跑的一开始还好,虽然气喘,但还能勉强吊在队尾。
可跑了不到两公里,杜白霜就开始脸色发白,额头冒汗,脚步越来越沉,渐渐被落下了。
“队……队长……我……我真……跑不动了……”
杜白霜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喘气,脸上满是痛苦,眼看就要停下来。
高大宽折返回来,跑到她身边,边跑边低声道:
“别停!杜同志!千万别坐下!
跟着走,快步走也行!
现在停下,身上汗一冷,非感冒不可!
坚持,咬着牙也得坚持完!”
陆欣颖也放慢脚步跟了过来,额角见汗,但呼吸还算均匀:
“杜同志,再坚持一下,你看,前面好像快到了。”
这时,甘营长从队伍后面跑了上来,看见这情形,眉头一皱:
“怎么回事?”
高大宽立刻挺胸报告:
“报告营长!
杜白霜同志体力不支,我们正在鼓励她,帮助她坚持完成训练任务!
革命工作不能半途而废!”
哎呀,这小子还挺会说话啊。
我更喜欢他了。
“嗯。”
甘营长见状应了一声,没多说,只是对高大宽道。
“那你负责帮助她,务必跟完。
今天只是开始。”
说完,加速跑回了队伍前方。
“保证完成任务!”
高大宽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然后继续连鼓励带催促地陪着杜白霜。
最后却还是找了刘悦,俩人几乎是半拖半架地带着她往前挪。
终于,五公里的“征程”结束了。
所有人重新在营房前集合,个个大汗淋漓,气喘如牛,尤其是杜白霜,几乎是被刘悦和陆欣颖搀着才站住。
甘营长没再多说,只简单命令:
“解散,洗漱,十分钟后食堂开饭!”
众人如蒙大赦,互相搀扶着,拖着灌了铅似的腿,挪向宿舍去拿脸盆毛巾。
不洗漱不行,身上的汗会感冒的,得赶紧收拾下。
十分钟后,大家来到了食堂列队。
然而,就当众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怀着对热腾腾早饭的最后一丝期待走进食堂时,映入眼帘的却让所有人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长条桌上,摆着的是灰黄色的窝窝头,一盆看起来干巴巴、只拌了少许盐星的萝卜皮咸菜,还有一大桶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高粱米粥。
没有面条,没有肉酱。
只有这些。
杜白霜刚才跑完步还残存的一丝血色彻底褪去,她看着那盆粗糙的窝头,嘴唇动了动。
而高大宽却心里一咯噔。
果然,我就说这年头部队也没有余粮。
白面敞开吃绝对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出现。
哎,以后要过苦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