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过兵的都知道,最难熬的其实就是第一个月。
而第一个月里,最难熬的就是前三天。
这几天下来,这种高强度、快节奏的军营生活,像一把粗糙的锉刀一样。
硬生生的磨掉了这群知青身上的娇气。
这年头的孩子其实都算有过锻炼的,但是也架不住不对的训练量。
每天天不亮就被号声拽起来,三到五公里跑。
吃完了饭回来还得队列训练,完了整理内务,政 治学习。
还好这是冬天,不用进行其他劳动。
可就这,都快把他们累死了。
当一群人晚上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宿舍时,几乎每个人都只剩下倒头就睡的力气。
除了高大宽。
有老娘的定时投喂,和先知的优势,高大宽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这天晚上也是如此。
当高大宽最后一个走进宿舍,他脸上虽然也带着疲惫,但脚步却十分稳当。
一进屋,掀开破门帘,伸手一边解开勒了一天的武装带,一边活动着肩膀。
别说,这个年纪,加上部队的运动量,高大宽觉得自己的力量和骨骼甚至都开始二次发育了。
主打一个大头小头一起长。
看着高大宽自如的把衣服挂在一旁,白磊瘫在自己的铺位上,连摘眼镜的力气都快没了。
一双眼睛眯缝看着高大宽,那眼神里满是佩服。
以前都听爹说活牲口 活牲口,今天算是见到真的了。
这才是真牲口啊!
“队长,真行啊你可。
我这把骨头都快被颠散了我感觉,可你咋看着还有余力呢?”
一旁的乔德路也斜靠在墙上,喘着粗气接话。
“是啊老高,你这身板是铁打的吧?
那训练量大家都一样的,你咋就没事呢。”
高大宽把脱下的外衣叠好放在脚边,憨憨一笑。
他这一笑,露出被晒黑的脸上一口白牙,瞅着格外瘆人。
“没啥,真的没啥。
俺就是从小苦惯了,骨头硬,经折腾。
你们也一样,只要多适应几天,也肯定能行。”
说着,他看乔德路和白磊还瘫着不动,提醒道。
“哎,赶紧把外套脱了松快松快,一会儿还得去食堂吃饭。
吃完还得学唱歌呢,抓紧时间歇会儿。”
一听这话,乔明这才慢吞吞地坐起来,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
他重重叹了口气,也没接高大宽的话,反而苦着脸问:
“队长……我真是服了你了。
不光训练能扛,那饭你是咋咽下去的?”
说着,他挣扎起来,抓起自己床头的搪瓷缸子,灌了一大口凉白开。
这一口下去,仿佛还能感受到白天那拉嗓子的窝头在食道里艰难移动的触感。
其实现在的玉米面已经不需要往里掺玉米芯粉了,但是问题是研磨工艺不到位不说,炊事班手艺还潮。
“那棒 子面窝头,又糙又硬,嚼在嘴里跟沙子似的。
我每次吃都得就着大半缸子水往下顺,就这还噎得直翻白眼。
你咋就能吃得那么香呢?”
白磊也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心有戚戚焉地点头:
“对啊队长,我看你每顿吃得也不多,就两个窝头,喝几碗粥。
完了还把自己的鸡蛋让给别人。
可你这力气是从哪来的?这不科学啊。”
高大宽已经麻利地换上了一件相对干净的旧绒衣,闻言笑道:
“没啥科学不科学的,习惯了。
你们吃的时候别急,掰小块,多嚼嚼,就着粥或者热水,慢慢咽。
胃这玩意儿,你越娇气它越跟你闹别扭,你把它当个皮实口袋,它慢慢也就听话了。”
我能把我每天从老娘那边库库吃酱牛肉的事情跟你说么。
赶紧系好最后一颗扣子,高大宽看了看窗外暗下来的天色。
东北的冬天本来天黑的就晚,黑龙江黑的更早。
现在才四点多,天就黢黑了。
“行了,别躺着了,赶紧收拾一下,去食堂。
去晚了窝头凉了,那就更硬了。”
一听这话,众人不情不愿地爬起来,窸窸窣窣地穿外套。
四个人匆匆忙忙走了出去,完全忘记了身后还有个小尾巴。
陈吉提裤子的动作慢了点,眼看高大宽已经走到门口,急忙喊道:
“哎!队长!等等我啊!我鞋带还没系好呢!”
你们不带这么玩的啊!
列队来到食堂里,昏黄的灯光下,气氛比食物更显得沉闷。
长条桌上,一如既往地摆着灰黄色的窝头,以及稀薄的高粱米粥。
几天的重复,已经让大多数知青看到这些就条件反射般地感到胃里发堵,食欲全无。
当然,今天炊事班出息了,凉菜竟然不是一点油都见不到的拌萝卜皮。
而是看得到一丢丢油渍的咸菜丝。
乔德路盯着自己碗里那个冷硬的窝头,眉头拧成了疙瘩也差不多有窝头那么大。
一旁的白磊一边小口喝着粥,试图用温热的液体唤醒疲惫的肠胃。
订数小胖闺女嘴壮,一旁的杜白霜几乎是用英雄就义一样悲壮的表情,一点点掰着窝头,就着咸菜往下咽。
只有高大宽,依旧坐在那里不紧不慢的。
他先喝了大半碗温热的粥,暖了暖胃,然后拿起一个窝头,仔细地掰成均匀的小块,泡进剩下的粥里,待稍微软和一些,再就着一点咸菜丝,细嚼慢咽地吃下去。
他吃得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珍惜的态度,两个窝头,一碗半粥下肚,脸上便露出满足的神色,放下了筷子。
别说,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还都是优质碳水,加上老娘提供的优质蛋白质和膳食纤维,还有部队的训练,他库库长肌肉。
“我吃好了。”
吃完了,他抹了抹嘴,站起身来。
今天炊事班还是给每人煮了一个鸡蛋。
不管啥时候,每天一个鸡蛋是部队不变的。
高大宽没动自己的那个,他中午吃了一斤多酱牛肉加俩茶蛋,犯不上。
他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落在了身材最瘦小、正对着窝头发愁的陈吉身上。
抓在手走过去,高大宽把自己的鸡蛋啪一下磕陈吉碗边:
“陈吉,这个你吃了吧,你这正长身体呢。”
陈吉愣了一下,看着那个鸡蛋,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其实他家里不缺鸡蛋吃,但是这时候的鸡蛋,却和平常不一样。
这是整个桌子上唯一的荤腥啊!
陈吉的一张脸上瞬间绽开惊喜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
“啊?队长,这……这怎么好意思……”
“给你你就吃,磨叽啥。”
高大宽拍拍他肩膀,语气随意道。
白磊刚努力咽下一口粗糙的窝头,正抻着脖子灌了口水。
一抬头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又感叹道:
“队长,你这……自己吃那么少,鸡蛋还给人,你到底靠啥顶这一天啊?
我看你下午训练搬石锁啥的,那比谁都利索。”
高大宽只是笑了笑,没再多解释,摆摆手:
“你们慢慢吃,我出去透口气。”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食堂。
食堂里,高大宽的离开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除了两个人。
一个注意到高大宽离开的,是刚刚被投喂了鸡蛋、心怀感激的陈吉。
把鸡蛋壳扒开,他一口把鸡蛋塞进嘴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高大宽的背影。
陈吉盯着,直到他消失在食堂门口外的黑暗中。
队长真是好人啊。
而另一个就是甘营长。
他和胡指导员俩人坐在食堂角落的一张单独小桌旁,面前摆着的自然也是同样的伙食。
当然,甘营长肯定有点特殊待遇。
他那份疙瘩丝切得细一些。
挑了点咸菜就着粥喝下去,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高大宽那一桌。
看着高大宽送完了鸡蛋离开,甘营长心里那点疑惑和好奇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他也不是第一年带兵了,啥样的没见过。
可高大宽这样的真没见过。
按理说他这个大身板不可能就吃这点东西。
但是听其他同志说,这小子刚来第一天,就把带来的炉果和桃酥跟大家分了。
他一块也没留。
那他这力气是哪来的?
带着枪茧子的粗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甘营长眉头微微蹙起。
这小子,表现好得有点过于突出了啊。
难道真就是天赋异禀?
例行的学唱革命歌曲时间,在礼堂里吼了半个多小时。
嗯,小鬼子当初设计这个兵站,甚至连礼堂都有。
可惜没有顶针。
这一顿歌唱下来,把众人众人嗓子喊得都冒烟了。
一个个筋疲力尽地回到宿舍。几乎所有人都像被抽了骨头一样瘫倒在铺位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高大宽稍微洗漱了一下,也躺下了。
但没过几分钟,他又坐了起来,窸窸窣窣地穿好外衣和棉鞋。
“队长,你干啥去?”
白磊勉强抬了抬眼。
“去趟厕所。”
高大宽压低声音,简单答了一句,便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了。
他前脚门刚关上,后脚原本死气沉沉的宿舍里,气氛忽然微妙地变了一下。
乔明猛地一个轱辘从铺上坐了起来。
他压低声音,对旁边铺的白磊和乔德路说:
“哎,你们说……队长他……是不是每天都偷着出去‘加餐’啊?”
白磊累得眼皮都懒得抬,闻言没好气地嗤了一声:
“你脑子累坏了吧?加餐?
去哪儿加?
就咱们这营区,除了食堂就是仓库,还能有别的吃食?
再说了,偷吃跑厕所去?
那地方,吃多少不得恶心吐出来?”
“再说了,你去厕所能加什么餐,和蛆一桌啊?”
“啧,白同志,你这就不懂了吧!”
有恩搭茬了,那乔明就来了精神。
整个人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小声道:
“你要是放在平时肯定不行,味儿大。
可这是冬天啊!
咱们天天去那厕所,你看见没?
那屎掉坑里没一会儿就冻得梆硬,外面丰都刮了一天了,根本就没多大味儿!
再说了,队长他那人,多糙啊,多能忍啊?
要是他真饿极了,或者有啥门路弄到点好吃的,躲厕所里速战速决,也不是没可能!
要不然你们说,他吃那么点儿,哪来那么大劲头?”
他这离奇又带着点恶心的推测,让宿舍里剩下几个人都皱起了眉头。
好家伙,虽然高大宽很糙,可你比他更可糙啊。
乔德路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没搭腔。
白磊干脆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他。
只有一直没怎么吭声,躺在床上默默消化那个珍贵鸡蛋的陈吉,这时却悄悄坐了起来。
随后,他抿了抿嘴,轻手轻脚地开始穿鞋。
穿好了鞋,从炕上站起来,陈吉一回头。
嗯,没人看他。
顿时,他动作更快了些,匆匆系好鞋带就溜出了门。
屋里剩下的人对陈吉的离开并没太在意,直到过了好一会儿,乔德路才忽然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环顾一圈,疑惑道:
“哎?陈吉呢?”
而此时的陈吉,正屏住呼吸,躲在营区公共厕所外侧背风的阴影里,心脏怦怦直跳。
不为别的,主要是他刚摸到厕所附近,就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立在厕所门外不远处。
是甘营长!
一看那身衣服,陈吉吓得赶紧缩到一堆垫茅房的甘草后面,整个人大气不敢出。
而甘营长站在背光处,目光锐利地投向厕所门口的方向。
陈吉见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高大宽果然在那里。
这时候,高大宽正背对着这边,怀里似乎抱着个什么东西。
一边说,一遍微微低着头,肩膀偶尔轻动,嘴里还发出极低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小子……果然有古怪。”
甘营长眉头紧锁,心中疑云更甚。
他跟着高大宽一路过来,就觉得不对劲,这小子那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别是个有什么问题的“骗子”,混进革命队伍里来的吧?
一想到这个,甘营长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放轻脚步,又往前挪了几米,侧耳细听。
厕所本来就没人,因此也正好让夜风送来高大宽断断续续、压抑着哽咽的声音:
“妈……我没事。
哎呀,真没事。
我吃得饱……训练也挺好……战友对我也好……就是……有时候有点累,想家……想你……”
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在寂静寒冷的夜里,却清晰地钻进了甘营长的耳朵。
甘营长猛地一怔,脚步顿住了。
妈?想家?
这个大个子,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