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想妈妈,甘营长就知道事情严重了。
他凝神望去,一席看清高大宽怀里抱着的,似乎不是食物,而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相框。
原来是这样啊,甘营长心头一震,随即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
军 人想家这种事情,其实并不奇怪。
要不怎么一首军中绿花都成了全军禁曲了呢,谁听谁受不了。
尤其是在这个年代,因为信息传递的慢,对于家的感情更深。
不然的话越战的分手信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所以对于高大宽的动作,甘营长并不奇怪。
是了,他档案里也写了,高大宽父母双亡。
原来这小子每晚跑来厕所这边,不是偷吃,不是搞鬼。
而是躲着人,对着装着母亲照片的相框说话,排解思念和压力啊。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动容,冲淡了甘营长之前的怀疑。
当兵的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思念亲人再正常不过。
而且,这种能表达出情感的兵,反而是心理最没有问题的。
就怕那个蔫不登一天一句话也不说,成天到晚什么事情都不干,然后在关键的时候给你来个空中飞人或者是对嘴吃花生米的。
甘营长叹了口气。
这小子,白天训练场上拼死拼活一声不吭,吃饭时把好的让给别人。
可晚上却一个人躲在这里偷偷抹眼泪想妈,也不表现出来。
这才是个正常人啊。
他这份坚韧下的脆弱,这份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和担当,让这个带兵多年的硬汉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他静静站了一会儿,看着高大宽微微颤抖的肩膀,听着那压抑的、孩子般的呜咽。
最终,他还是选择迈步走了过去。
当然,为了给高大宽透露出信息,他故意把脚步放得很重,故意弄出些声响。
高大宽听到脚步声,浑身一僵。
甘营长看见他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转过身,迅速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
这小子还下意识地将怀里的相框紧紧抱住,藏到身后,看的甘营长想笑。
高大宽看清来人是甘营长,他脸色瞬间白了,就跟见到了自己媳妇有魔丸一样。
但他却还是努力挺直腰板,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到!”
甘营长听得出来,他声音里还带着没掩饰干净的哽咽。
走到他面前,甘营长站定。
夜色中,甘营长那张黑的跟锅底一样的那张脸看不太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格外锐亮。
他目光落在高大宽紧紧背在身后的手上,沉声问道:
“高大宽,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就在这句话说完了后,甘营长眼睁睁看着高大宽的身体明显又绷紧了些,嘴唇嗫嚅了几下。
他也没没立刻回答,只是抱着相框的手更用力了。
用力到他抓着相框的指节都有些发白。
甘营长看着他这副紧张又倔强的样子,心中那点动容里又混入了一丝作为指挥员的审慎。
没办法,这年头也确实抓的很紧。
之前也确实有特务假借探亲之名传递信号的。
他放缓了语气,嘴里也变了一下称呼。
“高同志,我们是人民的军队,讲纪律,也讲情理。
不会强行收缴战士的私人物品。
但如果有什么重要的、需要组织了解的东西,最好主动报告。”
说着,甘营长伸手拍了拍高大宽的胳膊。
“大宽啊,你手里那个相框,能不能给我看看?
如果是符合规定的私人纪念品,我可以帮你做个登记嘛。
以后你要是想看,到哪也方便,要是有人查,你就说是我允许的!”
为了防止高大宽不信,甘营长还拍了拍他的胸脯。
然后他就看到对面的高大宽低下了头,胸膛猛地起伏了几下。
高大宽似乎在剧烈地挣扎,直到过了好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来。
带着明显的不舍,高大宽将一直藏在身后的相框拿了出来,双手微微颤抖着,递向甘营长。
甘营长赶紧伸双手接了过来,这是最基本的尊重。
相框入手冰凉,是普通的木边玻璃框,也没啥纹饰。
他借着远处微弱的光线,凝目看去。
只见玻璃后面裱着的,并不是他预想中的高大宽的母亲照片。
而是一张略显陈旧但字迹清晰、保存完好的纸。
而纸上面是那五个他无比熟悉、也无比崇敬的毛体大字:
“为人民服务”。
看着这五个字,甘营长是彻底愣住了。
他拿着相框,反复看了两遍。
这玩意绝对就是个相框,一点夹层也没有,更不可能是啥夹层盒。
这就更让他好奇了。
他抬头,看向眼前这个眼圈还红着、脸上带着窘迫不安的年轻知青,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大宽啊,你这是……”
虽然他很不想揭开高大宽的伤疤,但是纪律性还是让他把相框还了回去,并且有补上了一句问题。
“营长……我……”
接过了相框,高大宽的声音还带着点沙哑。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黝黑的脸上泛起一层不易察觉的红晕。
显得整张脸更黑了,如果说之前还是黑色素沉积,现在都就是轮胎底子了。
“营长,你不知道,我爹妈走得早。”
高大宽一边说,一边伸手细细的擦着相框。
“我妈走的时候,因为借了不少外债,家里挺穷的,所以连张像样的照片都没留下。
而我妈走了那时候,我妈害怕我胆子小,总安慰我。
那时候我妈就常跟我说,孩子,别怕。
妈走了以后,党就是你的爹,国家就是你的妈。
有啥难处,就跟党说,跟政府说。”
甘营长一句话都没说,静静地听着。
至于高大宽所说话的真实性,他丝毫不会怀疑。
因为他在战场上的时候,见过很多这样的情况。
这个年代,很多人的热血还没凉透。
而高大宽说到这,却顿了顿,声音更低了。
再开口的时候,他带上了些浓浓的鼻音:
“但是我爹以前教育过我,不要给政府和国家添麻烦。
所以我……我也没别啥的念想。
没有照片,我就请人写了这五个字,钉了个框子。
每天心里难受了,想我妈了,或者有啥过不去的坎了,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对着它说说话。”
说着,高大宽把相框拿起来,定定地看着它。
甘营长盯着高大宽的眼睛看着。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甘营长在这个年代能干到营长,识人之明自然是有的。
他看得很清楚,高大宽的目光很真诚,很眷恋。
真的像是个孩子,看到了自己的母亲那样。
“我只要拿着它,就好像……好像跟我妈说话一样。
我一看见这五个字,心里就踏实,就觉得我妈还在看着我,党也在看着我。”
说着说着,甘营长就发现,高大宽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先前是一点,随后便是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冰冷的相框玻璃上。
他赶紧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肩膀也开始止不住地轻微抖动起来,压抑的抽泣声终于漏了出来:
“可是……营长,我有时候,真的忍不住。
我也想我妈……训练累的时候,吃窝头拉嗓子的时候,一个人躺床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特别想她。
但实际我不敢跟别人说,怕人笑话,也怕给组织添麻烦。
就只能……只能跟它说……我一想到我妈这辈子受的苦,我连她一张照片都没有,我就……”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是紧紧咬着下唇,低着头,泪水在粗糙的脸颊上冲出两道亮痕,肩膀耸动得厉害。
那不是一个战士在哭,更像是一个失去了倚靠、在黑夜中独自舔 舐伤口的半大孩子。
高大宽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这次是第一次痛哭流涕。
他的话不全是假的,很多也是真的。
对于世间两隔的绝望,明明对面的母亲就隔着一层玻璃,却连摸个手都摸不到。
甘营长看着那个冰冷的、被泪水打湿了一小片的相框,感觉那木头框子仿佛有千斤重。
他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生龙活虎,事事吃苦在前,平时还十分乐于助人的棒小伙,此刻哭得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他觉得心里最坚硬的那块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
如果高大宽是个父母双全的人,他想家,想妈妈,并不奇怪。
但是他是个孤儿,是个连母亲的一张相片都没有的人。
是个真正除了自己之外,孑然一身的人。
这样的人,还能有这样简单的想法,和高尚的情怀,他能说什么呢。
甘营长沉默了片刻,抬起另一只大手,重重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拍高大宽不断颤抖的肩膀。
看得出来,甘营长平时不咋安慰人,动作有些生硬。
但是,这却是他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温情了。
“行了,高大宽。”
甘营长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柔和了许多,在寒夜里显得有些沙哑。
“别哭了。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谁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想家,想亲人,不丢人。”
“营长,我,我丢人了。”
高大宽赶紧擦了擦眼泪,把相框收起来。
甘营长却摆了摆手。
“丢啥人,你这么好的一个同志,要是想个妈妈都丢人,那咱们还能是人民的部队吗。
那不成了铁皮人政府了吗。
这个,你收好。
以后要是想说话了,也别总跑厕所,冻坏了身子。
营部后面那个小工具房旁边是给暖气供暖的。
那地方背风,晚上也没人去。
你要是实在难受了,就去那儿待会儿,我跟锅炉房小李说一声,啊。”
高大宽把想夸你紧紧抱在怀里,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努力止住抽泣,挺直身体,哑着嗓子应道:
“是!谢谢营长!”
甘营长又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只是摆了摆手:
“回去吧,早点休息。明天还有打靶训练,好好攒足精神。
老人家在天之灵要是看到你这样,也不会好受的。
去把,每天结结实实的好好训练,练好了身体素质,当个好兵,给自己一个交代,也让老太太长脸。”
“是!”
高大宽敬了个礼,虽然动作还因为刚才的哭泣还有些不稳,但眼神已经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他抱着相框,转身,立正,一气呵成。
整个人迈着比来时更稳一些的步伐,朝宿舍走去。
甘营长站在原地,望着他融入夜色的背影,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他转身朝营部走去,脚步,也比来时沉重了些。
推开营部的门,一股混合着烟草味和烤花生焦香的暖意扑面而来。
胡指导员正蹲在烧得通红的铁炉子旁,用火钳拨拉着几颗表皮已经烤得焦黑开裂的带壳花生。
这年头的酒肴和零嘴也很简单,能吃上花生都不错了。
他们下面的连队都靠吃栗子呢。
一听到门响,胡指导员头也没抬:
“回来啦?查岗去了?”
话音落下,没听到回话,只听到脚步声。
胡指导员表情一滞。
不对劲,赶紧一抬头,就看到一张大黑脸。
黑的跟冻梨一样。
“咋了,老甘,脸色咋这么沉?跟新兵蛋子置气了?”
甘营长没立刻回答。
只是走到炉子边,拖了把椅子坐下,伸出手在炉火上方烤着。
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他线条硬朗、此刻却显得有些疲惫和复杂的脸。
炉火噼啪,花生壳焦裂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胡指导员觉得不对劲,抬起头看向他,等了好一阵才开口。
“老甘?”
甘营长搓了把脸,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里仿佛承载着许多难以言说的东西。
他盯着跳跃的炉火,火光在他眸子里明明灭灭。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罕见的犹豫。
“老胡,你说……我要是想法子,把高大宽那小子留下来,不让他下连队去开荒伐木,就留在营部。
完了培养培养,当个文书,或者干点别的……行不行?”
说着,甘营长望着外面的营房。
“这么好的孩子,要是出了个好歹,我觉得,我都对不起国家啊。”